……

  “他们想到,猜测你是因为什么到这个区来的?他们收到你端过去香槟的时候,更想要你为他们别的‘服务’——

  “这些人甚至会认为你原本到这种场合就是为着一个接触。他们将你当作一个唾手可得的餐桌上的甜品。他们试探你的价格,想着‘租用’或者‘买断’你这么一个新的可口调味剂。”

  “你知道你到这地方可能会遇到什么。”

  “你应该已经遇到了,不是吗?那些‘礼貌’的搭-讪?一辆车停在你身边,然后一个跟随到别墅客卧或者‘主卧’的邀请?

  “有的想带走你,有些想更进一步地拘住你。

  “还有那些对一个聚会侍应的‘要求’,你知道他们在暗示什么。这并不是你可以随时——”

  “然后呢?”少年如果说之前一两刻尚有忽地被携到这车厢的警惕和戒备,此刻的表情已回复最开始的无起无伏。

  “你以为我在‘阁’内厅的工作有所区别?

  “——也许比起来这边你们还略在乎颜面,不会直接伸手碰,好处理一点。”

  应颉一瞬间停了,之后开口:“但……”

  “或者说他们和你,有什么不同?”那道清凌而无情绪的声线道。

  应颉语塞。他吸了口气,那双眼窝微陷狭的眼此刻看着少年,一瞬不瞬,黑色晦暗于中长相撕扯和滋长。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选择我呢?”他手腕绷着青筋,攥握着少年的一边手臂,“反正你是要待在这里不是吗?”

  少年乌眸看着他,黑沉地,冷漠地,而就是看着这双漆黑的瞳孔,男人渐意识到自己举止,他松开了手。

  “抱歉。”男人手从额,眼,往下鼻梁抹过。一种近似懊悔的情绪从带着微微血丝的眼中一闪而逝。他仍旧牢牢看着少年。

  少年没停多久,只到男人呼吸略微平复,没有阻拦他的动作,他就径直打开车门。

  错过了时间,今天回去得会比平常晚。

  ……

  “把那个布景升上来,快。”杭倚拍了下手中的剧本催促着人。

  他向来风格有点说一不二支使,说他恃才傲物也好,说他过骄傲慢也罢,杭倚从来如此,也不为他人评价有丝毫改换,这也是他这个年龄已主导了几部相当优异的短篇作品,非区域级入围即获名,履历远超同龄常人的原因。

  负责道具的几个学生匆匆擦下汗,一个去升降那边,其余几个通知舞台旁边的学生和台上的演出学生。

  而这最后还是引起了问题,升降台似乎因为之前久未使用,中间锈蚀的结构发生了卡顿,然学生没有太多经验,仍在往上转升开关,而这就导致升降台更大幅度地一卡震。

  整个舞台都几乎猛地随之震了一下,站在上面的高个儿男生若有所感,只是他没有第一时间有所担忧,而是下意识望了一下舞台一侧。另几个主要参演人员现在要不就站在舞台一角,要不就在台下,几乎同时,他们都看向了一个方向。

  舞台左侧的高层景随着这一震,上部的木布景倒向了一边,而这样,在高布景上待命在休憩的少年身影就显在了所有人眼中。

  少年或许之前在半靠着安睡于此,长而韧的双腿平直伸着,而腰脊线就在此漫不在意地延展。

  他脖颈向着外侧的方向,也因此,那木布景倒下后,最先看到的就是仰着身的少年所与人的惊鸿一瞥。

  他穿着一身黑衣,那黑衣却此刻更像是包裹着那纤长引人躯体的薄覆,仅显得冷色的脖颈更像是不可及的月色般白,而少年在倦怠中睁开乌眸的那一刹那——

  就像是在深灰的雨海中白鸟略一低首的影。

  静。

  安静,没有来回的脚步,没有交谈,没有嘈杂。

  “哈。”就是在这时候,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了这静寂的片刻,握着剧本的艺术班学生此刻站起身来环视,而后道:“刚刚没看那个洛同学的学生,举手。”

  鸦雀无声。

  没有任何学生反应举手。

  他们像是被猝不及防地窥破了,这一瞬间,他们也不可违背自己内心的见想。

  “很好。”负责总导的杭倚随意用剧本拍了下掌心,“我现在让洛同学的角色另一职为‘神明使’,没有人有意见吧。”

  “只在剧目末尾出来说几句似是而非,还没主角自我审判深刻的话的‘神明’算什么‘神明’。”这个艺术班学生眼中划过隐约的亮,“我现在知道弥缝的方法了。”

  虽然基本剧幕框架是定的,但是事实上在成剧时,学校的学生们往往会根据实际情况作出增补。

  比如去年的上一届因为主角和扮演剧情占比次一部分的教士之女的扮演者为一对甜蜜的学生情侣,主导的学生给剧本添笔了一条缠-绵悱恻的爱情线,演出效果同样不错。

  而杭倚所思所想和常人不同,他拿到剧本所唯一考虑过想改动的角色,只有“神明”。

  高高在上的神明,语焉不详的神明,连启示都吝啬模糊的神明。

  这是人们普遍认同的对神明的印象。

  似乎没什么不对,但从这个剧本整体的深度来说,又显得有些过于单薄空白。

  ——而实际上,假如这个“神明”的启示在旅途中就已经给过了呢?

  杭倚之前就觉得,比起其他主要角色,一个道德与巫术相反的国家公主,一个为利益所驱使所背叛的赏金,一个为了所向往的骑士童话背离所信指路的教士女儿,这几位来说,一个走在生与死的矛盾路上的黑衣剑士所涉及的议题,是不是相较而言,太过深刻了?

  剑士的台词同样,执拗,简短,只在涉及生死时有所问,比起其余角色的语段又每深彻,彷如对观者的审视。

  而“生死”,就是主角最开始踏上等同流放的旅程时所背负的命题,一次‘误杀’。

  所以杭倚这样思考,是以黑衣剑士指代最不浮浅的矛盾,却是主角第一个碰上的旅伴,之后在道路上一路跟随,主角第一次遇到其他矛盾的时刻,往往不在主角身边,直到主角作出抉择。

  这种种思索可以算杭倚天生的艺术知觉累积层叠所想,而少年那一瞬间所现让他的最终推演达到了理想的结局。

  他都有点想感谢负责道具服装的学生们,他们今天正完成了给主要参演者第一次试穿,也恰巧在此刻形成了如此一幕。

  场中没有其余学生说话。之前的忽然问话答案让他们失去了提出异议的立足。

  而且……他们不确定……

  从戏幕下来,坐在观众席椅边留着露耳长发的少女明亮的柳叶眼定定地望着少年的方向。

  发梢带着微卷的身影浓黑的眼看着,其中的流光让人分辨不清他在想什么。

  戴着红色标识的俊秀男生此刻眼注视着那一道纤长的少年身影。

  ……他想最终会如此,或许久前。

  至于少年,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少年有没有醒过来,他看上去像是阖着眼,重新陷入了倦怠的眠梦。

  应该未醒,不然他听到做总导的艺术班学生关于加角色和工作量的话,是不会同意的。

  霍惊樊仍半仰着头,看着少年的方向。

  他想看他。

  或许他也想拥他,想看他皱着眉用力推他,无论如何,也比这样无表情的时候要好。

  ……

  翟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少年的消息了。

  自从那一天看他从自己的住所离开之后,就像……从此由他的生活消失了一般。

  翟安不知道是错觉,像少年本就是如幻影一样不可忆的事物,还是少年的确没再来过“蓝时”,有意避开他。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都使年轻的调酒师每次喉咙仿佛被堵住了。

  他垂眼冲洗着摇酒壶,时间就如同无概念般随水流过。

  而直到他……看到了好事的朋友发过来的一张照片。

  [唉,你看是不是和你之前带走的那个小醉鬼,我快不记得,但是看到脸的一瞬间又想起来了。]

  [说起来之前还总是听你说到他,跟我们讲他是个什么性子的小醉鬼,我都以为你要恋爱了,后来你就少提了。]

  [不过这照片,就我那天印象里,这个小鬼是不是变了很多?]

  [……他没变。]

  [嗯?但是明显变了吧,你看这穿着的衣服风格,还打了耳洞。]

  翟安感知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他的手指死死地捏着屏幕上的键盘,却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动变得仿佛要灼伤自己的喉。

  就是因为那个少年的神情“没变”,所以有了这种“变化”才会让他有这种仿佛流泪一般的灼痛感。

  他没有固执地再打一次反驳,和朋友持续无意义地争执,他只是很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袖口,确定它哪里都看不出差错。

  还有两分钟下班,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出问题,让老板抓到借故延长他轮班的时间。

  他需要尽快去找少年。

  ……

  霓虹的红丨唇招牌,节奏混杂喧闹的电子舞曲,灯光时而亮转的彩球,酒杯相碰的声音,中央舞池中迷离的躯体,酒精中迷-幻色的暧丨昧诱引。

  酒吧什么地方好像都差不多,翟安明明已经习惯在这种环境中工作,此刻也不由略微皱了一下眉。

  对这类夜-场很了解的年轻调酒师自然在踏入这个吧的时候就已清楚,这里是比“蓝时”在很多方面都乱上几层的酒吧。

  比如他只是刚刚迈入这里,就有循着新面孔贴上来,身材热-辣的艳丽女人,而他婉拒之后,便也有长相漂亮的纤细男孩朝他投来好奇的跃跃欲试的虚口勿,同样被翟安摇头抱歉婉拒。

  翟安的身高长相对这类情形已经习惯,但在这个吧明显频率更高。

  没多久翟安的荷包就被塞了一张印着唇-印的小卡片,在沙发边一个留着齐肩中长发,美丽又文静的年轻女性仅仅露出了一个平常甜笑,在翟安略微放松,甚至想向她询问少年所在时,对方向身侧暗示性地轻轻按了按。桌上放着一张酒单。

  翟安摇摇头拒绝了,穿过混杂人流向内走去。

  然后他看到了吧台角落里坐着的少年。

  翟安知道少年腿很长,但是也从不知道它们由偏修身的长裤包裹,会性诱到只是扫一眼就会被吸去视线的地步。

  翟安知道少年五官生得冷隽,他不知道如果耳珠缀上星钻,会使那种冷感的吸引发挥到极致。

  这时候少年只是侧过头不经心地一瞥——

  惑人。

  或许他知道的,他在照片中看到的少年是差不多的模样,但远没有翟安现在实际所见带来的冲击力大。

  他看着他漫不经意地无视了一个坐在他身侧给他点酒的男人,而后不到两分钟,那个座位便换坐上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娇柔女人。

  几乎可以算是冷灼夺目的少年,在偌大一圈男男女女明目张胆的环伺目光中习以为常。

  他仿佛已经习于置身这酒夜声色之中了。

  越由那种外在变化惊艳所摄,翟安便越感到一种由心脏产生的灼痛。

  他感到自己大步向前,他知道是最开始的本能想法在让他活动,催促着他。

  “……跟我离开这里。”他握住了少年的手腕,近乎用了极大的,可能使接受者感到疼痛的力气。

  他那一刹那,又生出了难以想象的巨大惶恐,他惧怕少年会毫不停顿地甩开他的手。

  毕竟他……这样粗鲁,这样突然,还可能弄-痛了他。

  但令他深松了口气的是,少年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如他所愿地,离开了那个吧台座位。

  翟安说不上来,他握着少年的手腕往外快步走去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他整个人都过度紧绷,僵硬,他甚至不记得是怎样到达了这个场合。

  四周人们的视线落在他握着人的手腕上,那其上种种情绪,恶意的,不敢置信的,嫉妒的,揣测的,撕扯的,挑剔轻视的。

  他感觉就像带走了人群最中央的目标,他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影响,或许比起他刚刚受到震动没能仔细观察的印象,比他所知的要暗而弥广得多。

  两人离开了酒吧的大门,而他感到少年动了的手腕。

  年轻的调酒师几乎是不到几刻,就小心翼翼地松开了。

  然而如他所想的,少年诘问他,少年对他发怒,少年扭头离开的情形,都没有。

  他看着少年黑沉的乌眸只是那样注视着他。

  “好了,之前你收留了我一天,现在你搞砸了我的工作。”

  “我们扯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