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总是来得很早，魔域毗邻极北之地，白日刚落完一场雪，空气中的清冽还未消散，此时已经夜色空濛，星汉昭昭。靛蓝苍穹遥遥与山脉相接，尽头处散开几道幽绿色的极光，扭转翻舞，映照着皑皑雪被，细碎光尘钻过窗棂花格，在晦暗的寝殿地板织出片片斑驳。
殿内没有燃烛，绣着晚秋银杏的云母屏风后，珠帘帷幔随风轻摇，白雾袅袅，在空气里勾出光影的奇特形状，邱羽独自泡在热气腾腾的汤池中，墨色长发飘散，如水面绽开的黑色睡莲，莲瓣中隐隐错错，露出一截白腻修长的脖颈。
魔域虽然冷，但不得不说条件是真的不错，玖夜念他伤势未愈体虚畏寒，特意引了温泉水入殿，泉水施了静心诀，可以疏解邱羽心中残留的焦躁暴戾。原先玖夜打算与他一起泡来着，傍晚时翠虬突然来寻他，小魔们在虎峡涧的崖底松林里找到了受伤昏迷的太岁，许是躲柳如嬿萧天时的时候踩空跌落，好在并无大碍，只摔折了一只手臂。
顶着一张红肿的嘴唇，邱羽踱步走到水池最里，确认四下无人后召来留音符，为了避免留音发出的声响惊动过往巡逻的小魔，他流转灵力，符篆消融化作无数密密麻麻的金光小篆，缓缓腾空浮现在眼前。
趁着玖夜还没有回来，邱羽一目十行，眉头却越皱越紧。
吱呀——
忽然，寝殿大门被人轻轻推开，不大不小的声响吓得邱羽浑身一激灵，急匆匆看完最后一个字后挥手将符篆焚烧殆尽。
殿门合拢，沉稳的脚步声随之由远及近，邱羽不禁有些紧张，脑袋一歪，干脆闭上眼睛假装已经沉沉睡着。
只听那脚步走到屏风外时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只片刻后珠帘哗啦，玖夜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了层层帷幔，视线越过弥蒙水汽，一眼便注意到了青丝乌发中，那段若隐若现的白皙肩颈。
玖夜猝然觉得呼吸都沉重了起来，喉头上下滚动，汤池蒸腾的滚滚热气好似烈火，灼得他周身燥热，发干发渴。
感到身后脚步越发逼近，邱羽的心跳也在不自觉间飞速加快。
终于，那脚步行至身前站定，邱羽屏住了呼吸，感到他轻轻蹲下，下一刻，红肿发烫的唇碰触到一片冰凉，竟是玖夜伸出了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似乎在自责白日里自己将人欺负得过了头。
邱羽的心更烫了。
只是那指尖摩挲了不久便收了回去，邱羽没由来的忽然有些失落，可紧接着，一片落在滚烫脸颊上的凉意稍纵即逝，原本忧虑的心事骤然消散，邱羽呼吸一颤，埋在臂弯里的手指不自觉蜷缩在了一起。
这只坏小狗，怎么总喜欢偷偷亲人啊。
他极力克制着擂鼓般的心跳，岂料坏小狗却食髓知味，只听哗啦一声入水轻响，花香揉进氤氲雾气将他牢牢禁锢，玖夜搁着衣料的身躯竟比温泉水更炽热，又一丝柔软的清凉刻意避开了他的红肿，带着几分小心，轻轻覆在了唇角之上，一下又一下，又缓缓向下滑去……
不行……
抵在池壁的后背越发酸麻，似乎察觉到身下人开始细微的战栗，那抹难以自持的凉意游至水面猝然顿住，似是如梦初醒，下一刻水花翻腾四溅，欺压的重量触电般仓皇逃离。
“你……你醒了，我……”不知是不是温泉水太烫，玖夜整个人红的不像话，眼神闪躲着语无伦次。
邱羽脸颊发烧，猛咳了几口缓过气，道了几句无事掩面对他摆了摆手。
两相默契的沉默在水雾中飘散开来。
最后邱羽先开了口：“太岁他，怎么样了……”
玖夜的嗓音有些沙哑，回荡在空旷雾气中有些低沉的性感：“没事。”
“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邱羽再次开口：“我泡好了，你呢？要上去吗？”
没有回应。
邱羽以为他没有听见，顿了顿又问了一遍：“我泡好了，你……”
“我等会。”玖夜忽然出声打断，嗓音中的沙哑更甚。
白色的雾气已经浓郁到看不清咫尺，邱羽懵懵点头应了一声哦，轻手轻脚出水上了岸。
*
穿戴整齐的邱羽在屋内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见玖夜磨磨蹭蹭挪了出来，已经重新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衣袍。
邱羽登时有些失笑，魔族的衣服不是随意一个法术就能烘干了吗，这傻小子金贵成这样，干脆直接换了一套新的。
意识到对方在盯着自己，玖夜只看了一眼便又垂下了头，默默走上来夺过他手中布巾，一言不发替他继续擦起了披散的湿发。
不得不说，玖夜看着人高马大，伺候起人来却细致入微，柔软的指腹隔着薄薄布巾按摩发丝，魔气烘得头皮暖呼呼，邱羽舒服得眯起双目，不多会就浮上一丝困意。
玖夜温柔的声音自头顶传了下来：“哥哥先别睡，我们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呢。”
邱羽打了一个哈欠，懵懂道：“什么？”
玖夜一声轻笑：“哥哥又忘了？说好每年除夕都要和我一起赏焰火放河灯的。”
邱羽猝然惊醒。
“可，可我并没有带……”
最后一缕湿发也被擦干，玖夜变出一把玉梳，轻轻为他梳发，笑道：“没有关系，我有很多。”
“啊？”
“魔域没有那种东西，想着哥哥总有一天要回来，进冥川前就托翠虬和太岁每年过节都要去凡界捎带些，凡间的东西不顶放，总怕坏的多，出来后我便自己去挑了，谁知一晃眼五年就过去了，存的便多了些。”
“……”
邱羽抬头望他，他也低头看着邱羽，眸色濯濯，有些羞涩的腼腆，像极了一只憨傻的大型狗狗。
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狗狗。
突然好想亲亲他。
下一秒，衣料窸窣桌椅碰撞，玖夜瞳孔骤缩，邱羽竟扑了上来，第一次主动覆上了那片温软。
“带我去看看，好吗？”
一刻钟后。
“哥哥，真的要看吗？”玖夜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为难，站在一栋两层三进的大殿外犹豫不决。
邱羽点了点头。
“好吧。”玖夜叹了一口气，终于放弃了挣扎。
朱红大门慢悠悠嘎吱转动，邱羽没由来的有些紧张，焦急探身去看，忍不住上手一把扯开了老牛推磨一般半天挪不动的大门。
“哥哥！”
玖夜一声阻止还没来得及说完，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两扇三人高的巨门仿佛被什么庞然大物一拥而开，紧接着，满眼赤红淡粉潮水倾泻，邱羽没有防备，瞬间被埋了没顶。
玖夜慌忙将他拉起飞上半空，邱羽有些恍惚，那些花花绿绿冲的太快，圆滚滚的没有棱角，却不重，砸在身上没有丝毫痛感。
想着，他低头去望，登时目怔口呆。
那竟然是满满一大殿的花灯，院子里，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色彩缤纷大小迥异。由于堆得实在太满，以至于打开门瞬间，挤压到极点的骨架终于得到释放，便一一股脑开闸放水般狂涌而出。
“这是……”邱羽忘却了呼吸。
玖夜紧紧抱着他，窘迫喃喃：“这些不是我买的，翠虬太岁这两个蠢货，见着是个灯就买，四年下来，就……”
顿了顿，又小声道：“我买的都在屋子里，没有挤压，存放的好好的。”
屋子里……
邱羽默默数了数大殿的房间，大大小小少说也得有四五十间，按照他住的那间寝殿规格，最大的每间起码有个两百多平，花灯本就不大，数量绝对比院子里的只多不少，玖夜莫不是把全凡间的花灯都买回来了吧……
想着，邱羽张了张嘴，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玖夜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以为自己惹了他不高兴，声音不免更低，还添上了些强忍的委屈：“对不起哥哥，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卖花灯的总说，菡萏并蒂白头共许，并蒂莲灯可以先买下存放，待遇到到情缘之人再一同许愿燃放，到时两人就定能永结同心相守到老。你若是不喜欢，那我就一把火都……”
“不！”
玖夜讶然抬起头，眼眸中亮起一点星光。
邱羽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躁动的心跳：“我喜欢的，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眼眶有些湿润，他仰起头，笑着不让泪水滑落，鼻音重重：“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这些花灯，好喜欢，你。”
玖夜一怔，随即将他拥的更紧，脸颊深深埋进他的发顶，呜咽着不停呢喃：“太好了哥哥，真的，太好了。”
没有强迫，没有质疑，将近八年的情愫与暗恋，终于在这一刻亲耳听到了他肯定的回应。
掷地有声，忠贞不渝。
*
弦月高悬，一如多年前那个夜晚，微风轻拂，星河绵延，繁星与烛光一起映入玖夜黑曜石般清亮的眼眸，玖夜含笑看着邱羽点亮一半莲灯，双手合十闭目许下第一个心愿。
“好了，该你啦。”邱羽郑重许下愿望，笑着睁眼与他回望。
玖夜点了点头，也学着他的样子点亮另一半莲灯，闭目合手许下他的心愿。
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将并蒂莲灯放入江流。
“哥哥。”望着小莲灯越飘越远，玖夜突然开口，“我能不能再多许几个愿望。”
邱羽挑眉疑惑，看他满眼期待，没多想便点了点头。
玖夜登时喜不自胜，手中魔气一挥，下一刻，几百只并蒂莲灯凭空出现在浅滩之上。
这是……
玖夜垂眸：“我知道有些多，可是好不容易能和哥哥一起放灯，卖花灯的说这样许愿一定灵验，所以我就想……”顿了顿又连忙补充：“哥哥不用再一个个点，还是方才那个愿望就好，哥哥的一半用法力，我的自己来。”
“可以吗？”
“……”
邱羽哑然，又呆呆地点了点头。
于是千里江流之上，点点烛光与星海交融缠绕，一盏接着一盏盛满玖夜数不清的小小心愿，悠悠荡荡，飘向天地相接看不见的远方。
砰！
灰色夜幕下，一颗璀璨焰火猝然炸开绽放，惊得邱羽哇的喊叫出声。
“月亮，星海，莲灯，还有焰火。”玖夜笑得粲然，“太久了哥哥，终于可以再和你一起过一次新年了。”
邱羽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蹭去了他眼角泪光：“我们今后还会一起过好多好多新年呢，干嘛又哭呀，好歹是一族尊王，不哭了，来，凶一个给我看看。”
玖夜破涕为笑，不知怎的，眼中似有悲伤稍纵即逝，乖乖配合着皱起鼻子，“嗷呜”一声发出了没有半点震慑力的尊王咆哮。
两人咯咯的傻笑登时回荡整片江流。
笑得够了，邱羽抬头看向玖夜，他再次想起了符篆上的那些话，虽然姜乾并不想让旁人知道，可事到如今，玖夜已经不能再算作旁人，那些事，他也不想再瞒他。
察觉邱羽停住了大笑，玖夜笑意未销，转头便对上一双格外冷静严肃的眼眸。
笑容瞬间消退，似乎早已有所准备，他故作轻松一笑，静静地等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