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野不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但只要是江不闻,拓跋野都能被他吃的死死的,尤其是在此刻,劫后余生时他表现出的脆弱和依赖,几乎要把他的一颗心都揉碎,每一块碎片都写满了心疼。

  “对不起……江应,对不起。”他低头,蹭上江不闻的头发,把他用力地揉进怀里。

  眼底的嗜血变淡了一些,江不闻咯着血,早就听不见他说的话。

  只觉得身体失重,好像被谁抱起。

  底层楼道尽头,住着这家客栈的当家,那是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人,大厅中的吵闹打斗声激昂,他早早就已听到。

  陆延俅当初夜半进来时,他本是不想接客,但耐不住对方财大气粗,身后的人又个个彪悍,给了一些银两后,他便紧锁门窗,不再过问他们的作为了。

  说是不再过问,但在陆延俅施虐江不闻时,他还是紧紧贴在门口,唯恐真的在这客栈里闹出了人命,倒不是真的担心江不闻的安危,毕竟都是他方来客,死不死的都与他无关,只是在他的客栈见了血,那日后谁还敢来这里过夜了?

  当家人就这样想着,期盼着谁能阻拦一下,几许后,底楼里便多出了一个拓跋野,局势颠倒,他又开始担心陆延俅的安危起来。

  贴在房门的耳朵一直没有移开,终于耳畔的声音小下,他皱了皱眉,身子又向着门靠近了些,想听听是不是真的结束了,房门外模糊的寂静慢慢地闹出些声响,却不是先前一样的打斗,而是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当家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脚步声便越来越大,最后消失。

  他隐约预料到什么,眼睛微微瞪大,侧脸便冲出一股力道,房门被人猛地踹开,砰的一声倒在两侧。

  当家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恐怖的面孔,踹门的男人脸上是血,怀里抱着一个人,更浑身是血,两个人穿的衣服一黑一白,无一不被红色点缀,配上拓跋野宛若死神的表情,好似刚从地府的深海里,将江不闻打捞上岸一样。

  他腿立时软了,跪在地上:“大大大人!跟我没关系,我也是被逼无奈……!”

  拓跋野瞳孔下移,对他的求饶毫无反应,只是冰冷地吐出两个字:“伤药。”

  当家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忙叫唤道:“有!有!”

  他软着腿爬起身,转而翻箱倒柜,却找先前积累的外敷药、绷带、还有各种的药物,整理到一个行囊中,尽数奉上。

  “都在这里了……”当家人唯恐他突然凶性大发,对他的态度恭恭敬敬,捧着行囊要给他,却看见他手上抱着的人,犹豫了一瞬:“您……要不我帮着带上去?”

  他话说完,又怵了一下,帮拓跋野拿药物,与他相处的时间便长起来,谁能想到他在此期间会做些什么,顿时后悔起来,谁知道后者只冷淡地回拒。

  “不用。”

  当家人就看见黑衣男人把江不闻换了个姿势,随后单手,稳稳的将他抱起,腾出的另一只手拿来药物。

  “借一下伙房。”

  拓跋野丢出这句话,径直走向了客栈的厨房,先前进来时,他便已将客栈各处的方位都摸的清楚,江不闻元气大伤,必须需要静养和补食,现已月黑风高,出门购买药物显然不切实际,何况外头,还搁着几只不省心的恶犬,思索几许,能够提供药物的,就只有客栈的当家人了。

  火光映照在二人的面孔上,江不闻安静地靠在他的肩头,好似已经熟睡了一样,草药被加在炉中,袅袅冒着热气。

  气氛平静下来,拓跋野内心的愠火和焦躁终于有所缓解,充|血的眼底缓缓恢复常态。

  他们四人身在异乡,国土面临沦丧,拓跋野头顶上小可汗的头衔多少已成虚职,如今在异地大打出手,是必然欠妥。

  心下冷静下来,先前在出手时“恶犬”们的对话便回味到脑海中,拓跋野看着冒着热气的草药,眉头微微皱起。

  情急之时,陆延俅的随从们曾对着他喊过一句“王公”。

  在嬴丰的边界,能够称得上“王公”这个称谓的人,必然与贵族有着关系,陆延俅能够毫无忌惮地不顾江不闻的死活,身后的势力显然不容小觑。

  拓跋野天资聪颖,耳听八方,随侍让人出门去寻援军的话术他尽收耳中,那些恶犬所说的“尉迟大人”,在嬴丰必定是个人物。

  伙房窗外弦月高上,少有风过,看似平静祥和,却已然暗涛汹涌。

  那位尉迟大人不知何时就要赶来,不该惹的祸端已酿,需要赶快通知那日苏和麦拉斯,此地不宜久留才是。

  拓跋野长眉扬起,小心地把江不闻靠在墙上。

  “我马上回来。”他低声说道,起身要离开,衣袍的尾巴却被一点力道拉住。

  拓跋野一顿,便见江不闻难受地皱着眉,抓着衣摆不愿松手。

  上一次这般情景,还是在阿索那的王营,江不闻遇了梦魇,把他错当了师父冯骞,梦中发力,将在一旁的自己拽上了床榻。

  拓跋野心恍惚软了一下,喉间有些发涩。

  “这次又把我当成谁了?”他轻着声音,少许笑了笑。

  江不闻张了张唇,却没有说话。

  拓跋野便握住他的手,把衣摆慢慢抽出,掩下心中一闪而过的庆幸和失望。

  他是有私心的。

  江不闻难受的时候喊着谁的名字,把身边的人当做谁,都会成为他下意识的假想敌,说白了,其实就是不该有的占有欲。

  拓跋野只想当拓跋野,不想成为别人。江不闻没有说话,便让他短暂地逃过了一劫,自欺欺人地把江不闻舍不得的人当做自己。

  衣摆脱离束缚,拓跋野又看了他一眼,继而快步离开,向着二楼走过去。

  伙房里,被留下的江不闻手指颤动,扒着泥地,一遍一遍,好像在找什么支柱,最后却徒劳无果,只换来了一手污渍。

  二楼的灯火均已灭下,那日苏和麦拉斯的房间就和拓跋野的隔了一个走廊,拓跋野穿过走廊,敏锐地发觉靠近屋子的地方藏着一道影子,他的脚步慢下,暗自碰到腰侧的银针。

  行步即将靠近影子,影子晃动,主动走了出来。

  那日苏皱着眉,借着月光将拓跋野的全身打量一遍,怒气几乎要忍不住。

  “你又惹了什么祸?!”他低着声音,怕吵醒屋中的麦拉斯。

  那日苏自幼敏感,底楼方有些声响时便从睡梦中醒来,麦拉斯这些天事事照料他,没有好好休息,他虽心下生疑,还是没有把他叫醒,一个人悄悄地打开房门,听着楼下的动静。

  到隐约听到“瞎子”这类的对话时,心中的那股不对劲感便愈演愈烈,到后来局势颠倒,拓跋野声音虽然不大,他却靠着内里的感觉,判定出底楼参与出动静的人,可能真的与拓跋野有关。

  而这时,拓跋野脸上未干的血迹,无疑不在映证他的猜想。

  “昨日晚间,我分明刚刚警告过你,勿要生事勿要生事,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那日苏终是没有忍住,半是吼地质问道。

  拓跋野知道此番过错在己,那日苏是真的关心沦丧的故土,相较自己,这个小可汗当得便可笑了起来。

  他沉默半晌,在弟弟面前,冷绷的脸无颜再装下去,终是垂首低声。

  “吾歧拉来……”

  这句阿索那语说的慢又平,却让那日苏冲顶的怒火瞬时停在半空,叶护大人收下的养子眼睛都有些瞪大了,愣了愣,声音透着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拓跋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声音高了些:“吾歧,拉来。”

  那日苏终于听清了拓跋野的话,怔愣在了原地,久久无法缓神。

  印象中的拓跋野总是高高在上,凡事都会出他一头,他们相争许久,但无论自己付出多少努力,最后的赢家都会是他的兄汗。

  在他的认知里,拓跋野也同样对自己怀有敌意,自己责怪他时,指不定心中积压着多少怨恨,想要在下一次找回呢。

  可是,在拓跋野说出“吾歧拉来”的时候,他又硬生生顿住,好像往日所想的一切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吾歧拉来,分明就是对不起的意思。

  向来高高在上的兄长,为什么会这样低声下气地,对着自己道歉呢?

  那日苏的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碎裂,他怔愣地看着拓跋野,片刻后晃了晃神,下意识低头后退了一步。

  他这样局促的样子,才有点像了年轻幼稚的弟弟。

  拓跋野深吸一口气,手掌捂上额前,隐藏在皮肉下的青筋隐隐有些爆出,他拂过头顶,喉结滚动了一圈,又松开手。

  “先去把麦拉斯唤醒,半个时辰后,我们备马启程。”

  那日苏回过神,听罢,又蹙上眉:“底楼的,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拓跋野沉默几息,“但必定是嬴丰的达贵。”

  那日苏头嗡嗡一响,又想要去责怪他,却知晓木已成舟,他深深看了拓跋野一眼,还在回味方才他说的那句道歉,片刻后转身,听从拓跋野的安排,去将麦拉斯喊醒。

  拓跋野看见他的动作,不再停留在屋前,折回要返去伙房,走到一半的那日苏却停了下来。

  “我再问一个问题。”

  拓跋野顿住,回过头,示意他开口。

  那日苏问道:“当下即可启程,为什么要拖到半个时辰以后?”

  拓跋野指尖一晃,少顷后头又转回,目光落到楼道,声音难得地有些吞吐。

  “我……染上了些风寒。”他说,“在伙房熬了药,还要等上几时。”

  拓跋野说话带着鼻音,这个理由勉强能混过去。

  那日苏:“真的吗?”

  拓跋野:“嗯。”

  那日苏停了一秒钟,忽而嗤笑了声:“你走吧。”

  二人分路而行,直待拓跋野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楼道,那日苏才垂下眼睫。

  拓跋野曾经受过伤,血淋满身都不会说出半个疼字,染了风寒便想熬药,因此耽误进程的大事,这个勉强够格的理由多少透着些荒唐。

  “真以为我不知道……”

  那日苏嘀咕了一句,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逼问,片刻后,一掌拍醒了熟睡的麦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