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很远,你不介意么?
温野菜的这份坚定, 令喻商枝神情动容。
县城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生活,但是对于温野菜呢?
斜柳村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举目四顾,还有数不清的回忆。
“县城很远, 你不介意么?”
喻商枝伸手理了理温野菜被风吹乱的头发。
温野菜不假思索道:“为什么要介意?县城的日子肯定比在村子里好。”
喻商枝望着他,半晌过后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咱们就去县城,也方便三伢日后在县城的书院念书, 只是这样, 你就当不成猎户了。”
寿安县不比凉溪镇, 来回只需一个时辰,怕是没法像当初所设想的那样, 隔上一阵就回来看看。
说到这个,温野菜多少还是有些落寞。
细想也是,在村子里他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每日睁开眼就是喂牲口、料理田地、上山打猎,若真去了县城,他能做的恐怕就只有在家里帮着洗衣做饭了。
但这好像本就是嫁做人夫郎的哥儿应当做的。
喻商枝看出温野菜眼底的迷茫,不过他很清楚,哪怕真去了县城, 温野菜也不该囿于后宅。
解决这个问题也简单,只需给自家夫郎寻一个营生就好。
但无论如何, 此时说这些都为时尚早了。
两人傻乎乎地在路上停了半天,都快被寒风吹透了, 直到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一辆板车。
推车的汉子扬声问道:“前面的, 你们过不过?堵路了!”
他俩这才反应过来, 道了歉, 赶紧把牛车赶出了巷口。
此处已经离钱府不远,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到地方时,才得知钱夫人领着钱云书去赴宴了。
喻商枝和温野菜本想把猎货放下,得了管家结的银钱后就离开,哪知钱小少爷得了消息,一阵风似地赶来了。
“喻大哥,嫂嫂!”
自从钱员外出事病倒,钱云礼多少被迫收敛了一点过去的纨绔做派。
毕竟当家老爷生病的事是瞒不住的,他作为嫡出的少爷再不立起来,怕是就有人要攀上钱府这头肥羊,想着咬下一块肉去。
这等道理,出生就在富贵窝里钱云礼很难明白。
可在近期钱夫人一反常态的严厉做派下,他就是想不明白也得照做。
既然圣贤书看不进去,那就看账本。
左右他们是商户之家,后继之人有没有功名不重要,但总不能把家底都败了去。
再这样的日日敲打之下,钱云礼飞速成长。
现在只要不开口说话,乍看之下也有那么点靠谱的意思了。
而且据说钱夫人如今也想开了,她自己都能攥着从娘家带来的生意,没道理将这偌大家业都指望小儿子继承。
哪怕钱云书总有出嫁的一日,她也分出来好几个铺面给了女儿打理。
本朝有律例,女子的嫁妆可在官府登记造册,出嫁后这块财产仍记在女子名下。
若是未来不幸和离,一概可以带回娘家。
这边是为钱云书,也是为钱府留一份后路。
钱云礼本还要请他们进去喝茶,喻商枝推辞道:“今日家中还有不少杂事要处理,我进去为员外诊个脉,便要往回赶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钱员外,钱云礼就垮起一张小脸。
“我娘今天不在,我爹那个驴脾气犯了,谁也管不了,不如……今日就算了?”
钱云礼无奈,这复诊之事哪能如此儿戏。
他与温野菜之所以昨天上山,就是算好了日子,今日既能给钱府送猎货,又能顺道看一看钱员外的情况。
钱云礼也知道这件事上,喻商枝自有他的坚持,便叫来进宝,起身道:“我亲自带你去。”
温野菜跟着去也没什么意义,便留下来喝茶吃点心。
路上喻商枝询问这几日钱员外的恢复情况,现下他已不需要隔三差五地过来替钱员外施针了,治疗的流程差不多走完,余下的都要靠钱员外自己锻炼、恢复。
果然钱云礼听罢,撇撇嘴道:“还是那样子,听了你的嘱咐,我娘每日看着他下地走动,又让他大声念书锻炼口舌,现在说话没那么含混了,拄着拐杖,不用人扶着也能走。”
说话间,他们已穿过层层回廊,到了钱员外房间所在的院落外。
哪知刚迈进去两步,就听见里面有摔打东西的声响传来,隐约还夹杂着钱员外呵斥房中下人的声音。
喻商枝暗自挑眉。
看来是恢复地不错。
至于钱云礼,则是一下子沉了脸色。
不待他这个当少爷的发问,便有两个丫鬟垂着头,从屋中扛了一架木轮椅出来。
她们见外面站的是钱云礼,匆匆停下来行礼。
“奴婢见过少爷。”
钱云礼看了一眼轮椅,问道:“这是怎的了?”
两个丫鬟欲言又止,片刻后其中一个才答道:“回少爷的话,是老爷……失手把轮椅打坏了,说是,说是既然坏了便扔掉。”
钱云礼不由地冷哼一声,什么失手,他这老爹早就看这架轮椅不顺眼,做好之后便没用过几次,说什么他又不是残废。
他招招手,示意两个丫鬟把轮椅搬近一些。
等轮椅到了眼前,几人一瞧,哪里坏了?
丫鬟硬着头皮指了指扶手上的一个坑。
钱云礼:“……先搁在此处,你们退下吧。”
结果话音刚落,屋里又出来几人。
手里都端着些被砸坏的东西,譬如茶杯、药碗或是花瓶。
进宝见钱云礼皱起眉,赶紧上前摆手,“都拿远了些,别让碎瓷片划着少爷!”
那几人听了这话,顾不上行礼,一股脑赶紧走远了。
钱云礼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无奈道:“喻大哥,你也看见了,我爹最近的脾气是愈发古怪了,也就我娘在的时候能让他消停些,你这会儿进去,肯定要受他的气。”
说罢又道:“你看有没有什么平心静气的药,给他多开一点!”
有类似心理的病患,喻商枝见得多了。
中风会有偏瘫的后遗症,但很少有人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变成行动不便、口齿不清,需要人伺候的样子。
况且钱员外在这凉溪镇呼风唤雨,一朝如此,更是心理难以平衡。
他安抚小少爷道:“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当下之计,只能是盼着员外快些恢复,到时不再受行动不便的困扰,心情自然便恢复了。”
钱云礼摇头叹气,显然对此没什么指望。
但来都来了,必然是要带着喻商枝进屋的。
说真的,自从知道自己亲爹外头养小,还差点别人的儿子当自己亲儿子疼,钱云礼就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了。
的确不少人的宅院中都有三妻四妾,可那都不是钱府。
他只想要自己亲生母亲,不想要什么小娘,也只认自己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姐妹,没工夫搭理什么妾室、外室生的孩子。
进了门后,钱云礼向钱员外问了安,便退到一旁,看起来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钱员外如今口齿不清,也不爱开口问话,两父子一时间竟仿若形同陌路。
喻商枝只得站出来行礼,又示意钱员外伸出手腕,供自己诊脉。
说句实话,钱员外面对喻商枝的情绪是很复杂的。
若不是这个小郎中,怕是自己和儿子就要被人暗害,死都死不明白。
但也是这个小郎中的出现,揭开了那层蒙在他脸上的遮羞布。
如今他的发妻和两个孩子都与自己离了心,大半生意都把持在了夫人手中,这令他觉得自己愈发像一个什么都干不成的废人。
喻商枝并非没察觉到钱员外的态度,但他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作为郎中,面对这种心态的病患,他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够了。
好在通过望闻问切可知,钱员外如今的恢复情况在他的预料之中,并无什么变故。
想起进门前钱云礼的“要求”,喻商枝斟酌半晌,在先前的方子上改了几笔,同时想到,还是需借钱夫人之口劝一劝钱员外。
不然若是按照钱员外这会让的脾气,令这中风再来一回,可就不仅仅是半身不遂了。
从房间里出来后,进宝接过了方子,又得了钱云礼的几句附耳叮嘱,随即快步离开。
钱云礼则转过身,朝喻商枝拱手道:“我替我爹给你赔个不是。”
喻商枝笑道:“钱员外既是长辈,又是病患,我怎会介意这些。”
钱云礼一脸愁容,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
这个家一夕之间,已经变成了他不太认识的样子,以至于他偶尔甚至宁愿多看几本账本,多打几次算盘,好把这些烦心事都忘掉。
再次回到侧厅,喻商枝来接温野菜一道离开。
到了才发现温野菜,正和桌子上的一只白色的长毛猫玩得不亦乐乎。
甚至由于太过投入,都没注意到喻商枝他们回来了。
“府上何时养了猫?”
喻商枝记得前几回来时,从没见过这只白猫。
钱云礼见了猫,整个人都精神一振,当即蹲下来张开手,“雪球,过来。”
那大白猫竟听得懂话,当场转过身,弃温野菜而去,绕着钱云礼打转。
钱云礼一把将猫抱在怀里,顺着猫摸,白猫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阵阵呼噜声。
“这是我前几日从外头捡回来的,大雨天的,它就在路中央坐着,要不是车夫眼尖,怕是就要把它碾死了。”
温野菜意犹未尽,也凑上来看。
“这猫长得真漂亮,还有一对鸳鸯眼。”
钱云礼得意地点点头,看那神情,浑似这猫就是他生的一般。
“可不么,我原本跟我娘说我要养只猫,我娘还嫌弃得很,结果见了雪球就夸它长得好看,这才顺势留下了。”
喻商枝看得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天老大他老二的钱小少爷,居然是个隐藏猫奴。
温野菜虽然没养过猫,但是大旺和二旺也是他从小亲手养起来的,所以融会贯通一番,撸猫的手法也算熟练。
撸着撸着,他就疑惑道:“这猫先前是野猫么?野猫……会这么胖么?肚子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说罢他与钱云礼对视一眼,又齐齐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喻商枝。
喻商枝叹气,“我不懂兽医……罢了,给我瞧瞧。”
上一世医馆的院子里也有不少流浪猫,医馆里有几个大夫和工作人员会定期投喂,熟悉了之后就带去绝育,以免代代繁衍无穷无尽。
虽然喻商枝忙得很,甚少插手这部分琐事,可到底也耳濡目染听过一些。
他让两人把猫放到地上,自己端详一番,又上手摸了摸,很快神色一凝。
钱云礼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喻大哥,你别吓我,雪球不会是肚子里长了什么东西吧?”
喻商枝收回手,拍了拍袖子上沾的几根猫毛,淡定道:“若我没猜错,首先,雪球是只母猫,其次,它怀孕了。”
钱云礼哑然。
“怀,怀孕了???”
他连媳妇还没有,捡来的猫居然都怀孕了!
喻商枝颔首道:“我听闻野猫都是有灵性的,觉得身体不舒服就会找人求助,看来雪球是找上了你。”
不得不说这猫运气极好,这可是钱府,足够它和它的孩子荣华富贵一辈子。
等到钱小少爷消化完这个事实,便不敢抱雪球了,生怕抱得不对,伤到它的肚子。
他松开手把雪球放跑,看它轻巧地跃上一个板凳,开始舔爪子洗脸,可谓是十分优雅。
“猫怎么生孩子?我要做什么准备么?对了,喻大哥你懂不懂给猫接生?”
一连串问题抛过来,喻商枝失笑道:“你给它准备个大一点的箱子当产房,到那日它自然就会进去,除此之外,你只管负责让它吃饱吃好。”
随后他又把自己知道的,几乎所有关于养猫的知识全都说了个遍,钱云礼一本正经地记了下来。
随后想到温野菜刚刚逗雪球的样子,突发奇想道:“嫂嫂,我看你也极喜欢猫,等雪球下了崽,你要不要抱一只回去养?”
温野菜猛地抬起头,“可以么?”
钱云礼道:“当然可以了!”
得知小猫一般一两个月就能断奶,最迟三个月就能抱走后,钱云礼拍板道:“那一个月之后喻大哥你和嫂嫂过来,选一只雪球的猫崽带走。”
因为猫的缘故,三人难免又聊了好半天。
期间府上分管后厨采办的管事,也在管家的带领下,过来算清了鹿肉和野羊的银钱。
老规矩,按照钱府的价格来,一共给了六十两。
到最后天色实在不早了,喻商枝便和温野菜起身告辞。
临走前,钱云礼却让他们稍等,说是还有一样东西,要让他们顺路带走。
就在喻商枝和温野菜面面相觑,猜不出钱云礼准备了什么时,进宝却推着那架木轮椅出现了。
钱云礼笑吟吟道:“这轮椅横竖我爹也用不上,我记得喻大哥你提过,你那小徒弟的父亲也腿脚不便,不妨就把这轮椅带回去给他用。”
喻商枝这回是真的意外,“这轮椅是用的花梨木,怕是少说值个百两银子,实在是……”
这一架轮椅,都够在村子里盖好几栋青砖瓦房了。
钱云礼给进宝递了个眼色,后者迅速道:“喻郎中,您就收下吧,您也瞧见了我们家老爷如今的脾气,别说我们少爷了,就是夫人在也劝不住。这轮椅若是留下,要么是搁在库房积灰,要么是劈了扔到后厨烧火,便是再好的木头,到头来不还是一把灰?”
钱云礼在一旁连连点头,“就是这么个理。”
眼看他们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是打准主意让喻商枝把轮椅带走,喻商枝也就承了这个情。
轮椅这种东西设计精巧,据说连镇上的木匠都做不明白,这一架还是钱夫人专门遣人去县城定做的。
回去拿给孔意,他也能离开床榻,晒晒太阳,天气暖和时还能出门转转。
轮椅沉甸甸的,钱云礼叫了两个小厮,由进宝领着去帮忙。
出门后一左一右将其抬上了板车,再用麻绳绑好。
如此一来,板车上的东西可谓琳琅满目,十分夺人眼球。
喻商枝怎么看,都觉得这般在镇上行走着实太张扬了,最后还是进宝机灵,叫人从钱府库房里找出一大张油布,盖上去便看不出车上装的是什么了。
“喻郎中,这油布防水,而且都是新的,回头您回家收起来,下回还能接着用。”
喻商枝满意地点点头,“你有心了。”
进宝挠挠头,咧嘴笑笑。
他是发自内心地感谢喻商枝,若没有喻商枝,他家小少爷八成还是昔日那个混世魔王。
现在少爷懂事了,他这个贴身的跟班日子也好过了。
上回夫人还当面夸了他,说再过几年,就给他介绍一门好亲事,放他出府。
要知道家生子能出府,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进宝当天回家兴奋地辗转反侧,最后决定把这份功劳大半算在喻商枝的头上。
进宝带着人帮忙打理好了板车,就回去伺候钱云礼了。
喻商枝则和温野菜赶着沉甸甸的牛车走出元宝巷,不得不说虽然用油布盖严实了,但盖上后的形状也着实奇异,少不得吸引了一些路人的目光。
为免因此生什么事端,喻商枝和温野菜也没在镇上多逛。
最近喻商枝因为钱员外的病,频繁来往于两地之间,家里因此也没什么需要添置的。
镇上就一条大路,他们把牛车赶出镇子,半个多时辰后便看见了斜柳村村口的大树。
入了冬,大柳树也变得光秃秃的。
这个时节外面多站一会儿都冻骨头,所以树下没了扎堆聊天打发时间的人,喻商枝和温野菜也省了不少口舌。
牛车停在家门口,恰好赶上福哥儿端着盆往外泼水。
幸好他反应快,即使换了个方向,才没泼到大黄牛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
福哥儿尴尬地赶紧道歉,温野菜笑道:“没事,是我赶车赶太急了,对了福哥儿,你回去告诉婶子一声,晚上少做两个菜,我们从镇上带了吃食回来,一会儿给你们家送去。”
福哥儿端着盆,文文静静道:“那不成,我娘说了,不能让你们再破费。”
温野菜摆手,“不破费,还是上回那个食肆的掌柜送的,虽是天冷,吃不完也不能一直放着。”
福哥儿性子内向,说不过温野菜,只好答应他回家说一声。
而家里的大旺和二旺早就听见了动静,迫不及待地等温二妞上前开门后,一前一后地冲出来。
喻商枝和温野菜今天都碰了猫,果然很快引起两条猎狗的警觉。
它们一只狗负责一个人,绕着圈把两个主人闻了个遍,温二妞和孔麦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