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又是梦魇。
那日苏困在那一帧帧画面里,往日的回忆好像凝成了一片沼泽,拉着他的双腿,让他拼命地向上挣扎。
即便经历的次数太多了,他已经知道这不是现实,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陷在沼泽里,无法挣脱。
周边的声音一道又一道地传进耳膜,那日苏痛苦地呼吸着,在梦境里不停地奔跑,妄图找到出路。
不远处,麦拉斯决绝的身影又浮现在了眼前,他忍不住停下,眼前被污上了血,好像再靠近一点,对方身上的寒气就会把自己撕碎。
那日苏神志不清地透过血污看向他,现实和虚幻一时分不清楚,就看见前面站着的人忽然转头。
他依稀记得上一次的梦魇,麦拉斯用嫌恶的表情面朝自己,说出的话如同针毡,这样的痛楚他无法再次忍受一遍,因而在这一次,趁着对方回头的瞬间便转身逃离了开来。
身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他奔跑的速度被无限放慢,手脚发麻,逐渐无力,最后止步不前,他只好舍弃挣扎,蹲下身捂住耳朵。
在这须臾的功夫,麦拉斯已达身后,他颤抖着闭起眼,身上利刺张开,预备接受新一轮的折磨,手却被人握住,滚烫的热度透过皮肉传进,那日苏一愣,就听见耳边传来呼唤。
“醒醒……那日苏,别怕……”
梦魇一消而散,那日苏猛地吐息,胸膛起伏,眼里的泪花失去了阻隔,一瞬从眼角滑落,他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皮,面前的事物才逐渐清晰过来。
“……那日苏。”耳侧响过一道声音,又轻又温和。
那日苏惊恐的瞳孔微微一晃,手下意识地收紧,却触碰到了什么东西,视线移过去,便看见紧紧包裹在手背上的手掌。
他的心脏漏了一拍,转头,对上了麦拉斯担忧的眼神,脑中嗡的一声响,下意识地撑起床板,向后退了一寸,随即将手抽出,与他对视的眼睛立刻收回,低头掩住了神色。
“……你来做什么。”他低哑着声音,态度冷漠疏远。
麦拉斯的手被挣脱,僵在半空中,停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指尖收回。
“……你发烧了。”他眼皮垂了垂,沉声回应道。
那日苏顿了几息,随后伸出手碰了碰额头,却感受不到什么温度,他微微皱了皱眉,只能觉出嗓子发疼,眼里含沙。
测额的手还没有放下,身前的人却忽然凑了过来,将额头抵上了自己:“你这样摸不出来,我——”
那日苏的呼吸一滞,猛地伸手推开了麦拉斯,后者话说到一半,便看见他脸上的惊措,喉头凝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那日、我、……对不起。”
他吞吐说了几个字,却说不清楚意思,张唇愣了愣,最后认命一样,把头垂了下来。
这些天里,那日苏向他袒露心声的话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时常让他记不清楚界限,一个没注意,就按着习惯遵从了内心。
麦拉斯不说话了,那日苏便也沉默地在床上,二人之间分明很近,却无人开口问津。
半晌后,麦拉斯的耳边才又响起了声音。
“我没什么事,你走吧。”那日苏语调很冷,对他说话如同陌路之人。
“这怎么行?”麦拉斯下意识地皱起眉,抬头回拒,话开口又反应过来处境,声音又低了些:“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我怎么能放心把你留在这里?”
那日苏脑中昏沉,浑身无力。麦拉斯说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但他并没有松口,只执拗地想让对方离开。
他们从前形影不离,亦步亦趋,这段时间,所见上的面,却连以前一天见上的时间都没有。那日苏自己越了界,坦了白,便已经做好了决裂的准备。
如今麦拉斯依旧对自己表现出关心,好似与从前相差不了多少,但他知道,在几日前,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个变化在二人之间横上了一座大山,让人翻山越岭,也无法穿越。
于是在此时此刻,他依旧咬着牙不松口,决绝地拒绝:“我自己可以,就不用麻烦你了……”
那日苏身上有许多缺点,麦拉斯却从来没有上心过,唯独有一点,他无法忍受:他对自己的身体没有轻重,总不挂心。
如今对方的话刚传进耳膜中,他心中便生起了一点愠气。
“你可以?”麦拉斯笑了一声:“行啊,你自己下来走两步,不摔倒,我就离开。”
他本意是带着愠意的气话,没想到床榻上的人微微一愣,几息过后,竟真的撑起床板,要下床行走。
麦拉斯又气又心疼,忍不住微微张唇,舌尖抵上左腔,嘴唇勾着,脸上却满是愠怒。
那日苏脑中迷愣,这些天里没有休息好,早就是强弩之末,思维半点活络不起来,只想着赶快遵循着他的话,好把人骗走,赤着足便下了地。
外头下着雨,打着闷雷,温度虽比阿索那要高,却到底是春日未来,地上冷凉,他瘦白的足踏上时,便浑身一颤,刚刚走了两步,眼前就天旋地转起来。
“那日苏!”
麦拉斯蹙眉一声疾呼,闪到了他的面前,那日苏闷头一撞,就磕上了他坚硬的胸膛。
“……呃。”
他的唇间溢出一声呻吟,眼前发花,独属麦拉斯的气息把他牢牢包裹,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沉陷,却又靠着仅存的理智,慢慢撑着站直,想重新站起来走几步。
麦拉斯几乎要气笑了,从前就没觉得他这般死心眼过,一句话没有说,便伸出手臂,弯腰抄起了他的双腿,把他抱了起来。
“你病好之前,我哪也不会去。”他沉着声音,把那日苏放在了床榻上,托着他的背,让他靠在床背,随后拿来被褥,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这一系列动作下来,那日苏便只剩下了一颗头露在外面,但身体还是发虚,一阵一阵地生寒。
他知道今天是拗不过麦拉斯了,只能认命地靠在那里,用渐渐清明的眼睛余光,小偷一样地去看麦拉斯的身影。
这么多年当着小偷,前几日的爆发,让他本以为偷偷摸摸的日子终于到了临末,现在看来,还是和从前一样,他遮遮掩掩性子,约莫已经刻进了骨血里,这辈子都清不干净了。
“从前便轻,现在抱了你两下,跟拎起小猫似的。”麦拉斯微微蹙着眉,端来了一碗粥,拿起勺在口中吹了两下,递到了他的唇边:“没放什么东西,很清淡,不会想吐。”
那日苏垂着眼,迟疑了一下,随后张口,把粥喝了下去,麦拉斯便收回手,又舀一勺,重复着动作。
这动作很亲昵,这些年里,麦拉斯照顾那日苏几乎成了肌肉记忆,他向来直来直往,做事没有那么多心思,故而就像方才以额试温一样,并没有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
那日苏躲在头发后的耳尖却微微发红,双颊绯着,有部分是因为风寒的缘故,另一部分,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粥一勺又一勺,直至见底,那日苏还觉得有些虚幻,偷偷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感受到了疼痛,才确认出并不是梦境。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麦拉斯收碗起身的动作一顿,左眉压了压,语调上扬,“嗯”了一声。
那日苏看向他的眼神便立时恍惚起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什么为什么?”麦拉斯见对方没有回答,放下碗,仍旧不依不挠地上前一步。
那日苏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愿意去看他,耳边却又响起疑问声。
“什么为什么?怎么说了一句就不说了?”
他闭了闭眼,心里又一次吐槽了一遍,麦拉斯这反应迟钝、爱刨根究底的臭毛病。
他本想装作未闻,糊弄过去,心底的疑问却也在这时开始教唆,与外界一同催促,让他最终喉头哽了哽,头皮一麻,抬眼望过去:“……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那日苏眼里波转,与他四目相对。
他明明已经越了界,他的感情明明写满不堪……
我本来已经笃定了你会走,为什么还要回来?
麦拉斯倏而愣住,对上他的眼睛,好似一瞬间被戳中了许多针孔,让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去躲闪。
空气僵持了片刻,两边无声,随着那日苏心底燃起的烈火越来越暗,身前的人终于开了口。
“对不起。”麦拉斯重新抬起头,双眼认真地看向他。
那日苏不知道这份歉意师从何方,只愣愣地和他对视。
麦拉斯少有地忸怩了几息,随后道:“那天我和你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天?
哪天?
那日苏眉头压了压,正当他琢磨着是何时的话时,麦拉斯的声音紧随其后,凑上前,捂上了他的耳朵。
“那日苏,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他的声音很轻。
那日苏一下子,就知道是哪天了。
“这个世界上可以有很多感情……我这些天想了好久,你喜欢我,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我们就别搞的像分割决裂一样了……”
麦拉斯温声一笑,笑容却隐约有些破碎:“至少,还是兄弟……”
……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