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萧瑟,拓跋野冰凉的话落下来,喷吐的气息就在耳侧,明明炽热,却又冷得不行。
江不闻只愣了一瞬,便意识到,自己正被他当做人质来挟持,心底的讽意再也抑制不住,唇角勾起,只想放肆地笑出声。
雪崩前一瞬的记忆涌入脑海,掺扎着昏迷后模糊的对话。祭神前唇舌的厮磨仿佛就在眼前,带着拓跋野强硬式的告白。
【江应……我喜欢男人,你很凑巧,符合我的胃口。】
冰冷的刀锋贴在脖颈,好像穿破了记忆,对着那些话毫不留情地扎下。
江不闻恍惚意识到,拓跋野口中的“喜欢”,换一个和他差不多的人过去,也是一样的。
他倒没有下贱到如此地步,把拓跋野所说的感情看得有多珍重,倘若可以,将他千刀万剐,也未尝不合自己的心意。
只是雪崩的前一瞬间,拓跋野舍命挡在了自己身前,让他又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一次,他是坦诚相待,要真心悔恨一般。
江不闻承认,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忽然看见有点甜头,又会忍不住想要上前——
非要撞的头破血流,才能看懂前方,原来根本无路可走。
他又心软了。
他以为,拓跋野救他,是真的饱含真情。
只是没想到,平梁军围困来袭的一瞬间,自己便被当做了弃子。
随时可以舍弃的人质。
……
平梁过来的士兵,从前大多跟在江不闻的身后,自他被送入阿索那,本以为将兵这一世都不得相见,没想到在这时打了照面。
拓跋野刀架江不闻脖颈的一瞬,他们手上的点燃烟竹的动作便顿住。
“松开将军!”
为首者的怒吼并没有换取敌手的妥协,阿索那那位幸存的小可汗压着他们的将军,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出声命令。
“把烟竹放下。”
烟竹是联系主军最快的渠道,平梁的士兵们皱上眉,点烟竹的动作凝在半空,在进和退间左右踌躇。
一面是亲将,一面是君主。
“我再说一遍,把烟竹放下!”
拓跋野的声音猛地拔高,话语融进漫天飞雪,凉的彻骨,贴近江不闻脖颈的刀锋,隐隐磨出血迹。
犹豫不定的士兵在这份威逼下,隐隐有退缩之意,点烟竹的手落下,掐灭了火苗,另一只手也即将松开——
“谁敢放!”
一道声音却在这时倏而落下,沙哑又透着浓重的威严。
松到一半的手立时握紧,这道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平梁军抬头,便对上江不闻掺着血迹的眼睛。
原本安在那双眼前的白布,早在雪崩的蹉跎下消失无踪,一层层血痂覆盖之上,被勐佳毒毒伤的双眼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
江不闻的脸色苍白,身体消瘦,比当初率兵统将时憔悴太多,然而放出的声音,却同沙场点兵时一样,高而威厉,不容置喙。
那是他们的将军,一人担起平梁的将军。
“战场忌私情,我的下场就在眼前,你们还不吸取教训么?!”
江不闻高着声音,继续吼道:“昔时战败,如在昨日,我不知我国君主在此后是如何规划,但我记得,铁骑踏上我们每一个同胞的尸体,我记得血红军旗下,许下的铮铮盟誓……”
平梁军受其训教六年有余,听从他的指令,几乎成了肌肉里的记忆,留在军营下的,哪个不是血性男儿,江不闻提着一口气,将话抛出,平梁军骨里的热血便上来,手上的烟竹握紧,咬牙便要点燃。
一枚银针却刺破火折,将其打落。
江不闻喘着气,耳边一热,口舌便被两根手指堵住,严实地封住了喉。
拓跋野叹息似的声音落下,低沉又沙哑,强忍着什么一般,只用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
“江应……”
我真的……不想伤你。
下一刻,臂弯一痛,脖颈的短刀毫不留情地划上了右臂。
江不闻顿时颤抖,闷哼堵在喉间,又被咽了下去。被玄铁刀划伤的地方冒出殷红的血迹,很快晕染到衣物外。
“平梁君主昏聩,你们愚孝多年,当真不知身后无援,孤守一方吗?!”
拓跋野趁着众人愣神,拔高声音,看着对面一排排面露愠色,敌意满身的平梁军,忽而冷笑。
“江不闻说的对,他的教训,是该被人记住……一代孤军,舍命护国,到头来的下场又是什么呢?”
“黄金万两?声名远播?封妻荫子?”他的声音淡下,脸上清明的讽色,手指慢慢划上怀中人的面梢:“好可惜,都不是……只有一桩叫罪臣的圣旨,一折子,把他扔进了牢车。”
“你们效忠的君主,真的值得你们效忠吗?这风雨六年里,护你们是那所谓的朝堂,还是你们即将舍弃的江不闻?!”
拓跋野的话直捣黄龙,一剑便将蒙在众将心底,不愿揭开的那层纸捅破。
朝廷不作为,是江不闻一遍遍地将他们拉上明岸,这是藏在平梁军最深处的伤疤,他说的分毫不差,直抵人心。
“不……”
江不闻奋力摇着头,喉结翻滚,用力地咬上拓跋野的手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异物却并没有撤出。
不要听他的……
他挣扎着想要说话,只换来模糊的呜咽。
平梁军眼底失神,在拓跋野的策反下彻底妥协,手上的烟竹落地,连带着兵器——
缴械投降。
江不闻在那瞬时卸了力气,一股一股的疲惫涌上,将他吞没殆尽。
好累。
身体失重,拓跋野抱紧他,麦拉斯和那日苏紧跟其后,索了两头健壮的马匹,马鞭一拍,便扬长而去。
落败的平梁军痴痴地在他们身后,并不追寻。
第二次战败。
他们脑中空空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江不闻羸弱身形如在眼前,在短短的这些时日里变了太多,然而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下一次,再遇上这等情况时,他们会如何做?
谁也不清楚。
平梁东拼西凑出来的将士们,只记得曾经无数个风雨夜里,江不闻给他们分发的薄利,省下的口粮,还有挡下的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