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树在费时宇走后的第二天拆掉了膝盖上所有的缝线和背上的部分缝线,医生告诉他,可以正式出院了,只要按时到医院复查,半个月之后就能来拆除所有的缝线了。
“陶先生,请您到缴费窗口去结清一下费用。”护士查了陶树的账户,开口提醒。
“请问还差多少呢?我有医保。”陶树有些拘谨,他账户上的余额不多,也知道自己做的手术,住的病房都不算便宜,就算加上医保,可能也不够。
如果不够的话,怎么办呢?
陶树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已经二十六岁,开不了口向养父母要钱,也根本没有想过向费时宇开口。
问田鹏借吧,等恢复好了,多攒攒钱,尽快还给他。
陶树已经拿出了手机,点开了田鹏的电话。
“啊,不是这个意思,”护士抬头笑着说,“您的手术和药品费用是新区派出所承担的,只有升病房的钱是自费的。”
“那……还差多少呢?”陶树还是没明白。
“不是差,”护士补充道,“您的账户陆续充进了五万,扣除了您这段时间的住院费用,您还要去领回两万六千元钱。”
“什么?”陶树一头雾水,被数字后面的几个零打了个措手不及。
“是谁……”是谁给自己交的钱。
陶树刚问出两个字,就觉得自己蠢得可以。
还能有谁呢?送自己来的,就是费时宇。
陶树办完了出院手续,看着手机短信提示的余额信息,感觉到难言的局促。
这个钱,对费时宇来说不算什么,陶树是知道的。
但这个钱,对于眼前的陶树来说,是一时难以弥补上的大窟窿。
他多想能补全这五万块钱,云淡风轻地对费时宇说一句谢谢你替我救急。
他也不知应不应该告诉费时宇。
他太害怕听见费时宇说一句,就这么点儿钱,你拿着花吧。
想一想,都觉得受不了。
陶树叹了口气,给田鹏打了电话。
“鹏哥,我办了出院了,你和玲玲姐在哪儿呢?”陶树原本想打车,犹豫了片刻,打开手机查了回自己公寓的公交路线,慢慢步行向医院外的公交站走去。
“我在玲玲的出租房,灯红后面棚户区。”田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好像在忙着什么。
“你去那里做什么?”陶树奇怪道。
“我和玲玲商量了,以后让她别再住这里了,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先搬到我那里去,我那儿不是还空着一间卧室吗?”田鹏把话筒拿远了一点,“哎师傅,那个东西是原来房东的,不用搬。”
“你的腿还好吗?”陶树有些担心,“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别再二次受伤了。”
“没事儿,拍片子看着骨缝线愈合很不错,只要不再受外力打击基本没问题,你给我打电话什么事儿啊?”田鹏好像歇了下来,走到了窗边。
“我出院了,”陶树眺望着道路的尽头,一辆公交车远远开过来,看不清是不是自己要乘的那一辆,“现在准备回家。”
“回你的租的公寓?”田鹏惊讶,“都多久没住了,里面的灰得有八丈厚了吧?你要不先去我那儿,我昨天就找人打扫过了,凑活能住,反正也隔得近。”
那辆公交车开近了,是陶树要坐的那辆,他随着人流慢慢排队上了车。
“玲玲姐要过去住,你怕不是打扫得凑活能住,应该是已经从头到脚给房子翻修一遍的程度吧?”陶树夹着手机,从包里掏出两块钱投了币。
“嗨,尽取笑我,”田鹏也懒得辩驳,傻兮兮乐呵呵地就笑了起来,“你那儿有我的钥匙吧?直接过去就行,你别睡那间空着的卧室啊,睡我屋就行,我睡沙发。”
陶树忍不住笑了,不知道田鹏怎么往死里给玲玲布置了房间,这么紧张。
“行,我睡沙发也行,凑活先睡,”陶树想了想,还是开口了,“鹏哥,我们这个片子,投实验电影的奖项,奖金大概是多少啊?”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田鹏思考了片刻,“投首都那边的大奖项,时间充足,第一名的奖金都在十万左右,但是竞争很大,能拿第一名的可能性比较低。”
“首都电影节都在明年开春儿了吧,太久了。”陶树走到公交车中端,已经没有位置可坐了,他找了个吊环拉着,背对着人群。
“咱们原本打算投的‘映画’影像节,奖金是五万,马上就要开启投稿通道了,不过好在投稿的窗口期有半个月时间,咱们要剪辑,要补录素材,应该都来得及。”田鹏掰着手指算着日子。
陶树盘算了一下,参加首都的电影节,太久了,而且高手云集,拿大奖太悬,他不抱指望。如果参加映画电影节,他倒有信心能拼一拼大奖。
到时候自己和田鹏奖金对半儿劈,就能刚好补上费时宇那五万块钱。
“你想好了吗?投哪里?”田鹏对着陶树长久的沉默问道,“其实一稿多投也不是不行,你想拼一把映画吗?”
“我想投,”陶树盯着公交车床外灰扑扑向后快速退去的马路面,下了决定,“咱们试试映画吧。”
路在往后走,人却是要往前看的。
和费时宇走到这一步,陶树没有想到,也不在计划中。
但当他不顾一切冲到绿园的门口时,才发现费时宇已经成了自己低成本人生中唯一的奢侈品。
自己还那么想要,想要到抓心挠肝,想要到肝肠寸断。
那么就让自己再跑得快一些吧,再成长得迅速一些吧。
公交车在城市间穿梭,陶树在车上站得摇摇晃晃,为了保护自己还未痊愈的背,左支右绌。
此时,在另一个大洲,费时宇爷爷的桌上,传真机嗡嗡工作,吐出来好几张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A4纸。
老人戴上老花镜,把纸拿得老远,一行一行地认真读着。
“哼,还真是个没家世又没背景的穷小子。”
再往下读,老爷子不禁皱了眉头。
他拿起了桌上的座机,拨了越洋电话。
“喂,老徐,这个小孩儿的亲爹,资料上说,去年放出来了?”
“老实吗?”
“帮我盯着,别妨害了时宇。”
“不让人省心……”
欧洲的下午,窗外阳光明媚,照在昨夜积攒在枯黄草地上的雪团,白茫茫的晃眼。
佣人们正拿着雪铲除雪,费时宇牵着家里养的德牧在院子里遛弯儿,刚好经过老爷子的窗前。
老爷子看着当年还流着鼻涕,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小豆丁,现在已经长成了身长八尺,形貌昳丽的男人,学会了收敛锋芒,学会了运筹帷幄。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把孙子养得好,比他爸还养得好。
可怎么就犯了喜欢男人的毛病呢?
还是个他怎么都看不上眼的男人。
窗外的费时宇感受到了爷爷的目光,带着青年人朝气又不驯服地笑,蹲下身来,抱着老德牧的头,掰过来一起对着爷爷打招呼。
看那口型,是在说,出来玩儿啊。
没大没小。
该拿这小子怎么办呢?老爷子看着孙子的样子,实在狠不下心来强拆他鲁莽的感情。
——
田鹏和陶树的公寓,都在老城区的旧小区里,环境嘈杂,但烟火气十足。
陶树下了公交车,穿过一条熙熙攘攘的小吃街,拐过一个弯,又穿过一个气味微妙的菜市场,走进了黄桷树小区。
楼下的小吃店老板看见了他,笑容满面地向他打招呼。
“小同学,怎么这段时间没见你和大高个儿啊,又出去拍片了?”
陶树走进小吃店,挑了个矮桌坐下。
“是出去拍片儿了,这不,拍完就又回来了嘛。”
陶树和田鹏的公寓都在这个小区,隔了两栋,已经租了好几年。
从毕业开始,就住在这里,虽然老破小,物业形同虚设,但他们也实在没什么余力搬家。
这家小吃店味道不错,价格也合适,于是成了他们常常光顾的固定吃饭点,和老板也很快混熟了。
陶树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在油乎乎的桌上擦拭着。
“还是老三样?”老板打着了灶头上的火,回头询问陶树。
“不了,最近不能吃辣,”陶树看了看墙上褪色的菜单,“要一个清汤鸡丝米线,一个鸡杂,就这样吧。”
“啤酒不要?”老板狐疑。
“我什么时候还喝啤酒了,”陶树笑笑,“不都是大高个儿来的时候才点啤酒吗?”
“啊对对对,你瞧我这记性。”老板拍拍额头,回身开始在灶前忙活。
热气从烧水的大锅里蒸腾出来,带着底汤的香味,勾着肚里的馋虫。
陶树感觉到久违的那种熟悉和舒服,他拿起手机,拍了一张正在做饭的老板,微微调了调,便从庸常中提炼出了平静隽永的生活气息。
陶树很满意,发给了田鹏。
——老板问喝啤酒的大高个儿什么时候回来。
想了想,又发给了费时宇。
——我出院了,刚刚回小区,小吃店老板说好久没见到我了。
等米线端上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回复自己。
田鹏大概还在收拾玲玲那里的东西。
费时宇在干什么呢?
陶树打开手机里的世界时钟,在一连串国家里找到了费时宇所在的地区。
那边还是早上的七点,还没起床吗?
面前热腾腾的米线太勾人,陶树放下了手机,开始一边呼呼吹气,一边把米线混着鸡丝挑进嘴里。
陶树还是先回了自己的公寓一趟。
所有的家具上都蒙了薄薄的一层灰,还好他有先见之明,知道这一趟出去可能一两个月都不回来,将自己的拍摄机械和电子产品零零碎碎的都收进了柜子。
他经常这样出门,所以有了好习惯。
陶树收拾了一台厚重的笔记本电脑出来,这是他常用的工作站,适合用来剪片子,渲染速度比那台便携笔记本快很多。
拉开衣柜,里面还是夏天的衣服,只有两件薄薄的外套。
陶树看了看身上的羽绒服,还能穿,便打算过两天行动方便了,再回来收拾衣柜。
打包好工作站和一些日用品,陶树看了眼屋里的灰,打算去田鹏那里睡几天沙发。
田鹏的家干净了许多,连有些变形的木地板都擦得干干净净,一点儿印子都没有。
看来他真的很期待和玲玲做室友的生活。
陶树嘴角带上了笑。
真好。
虽然前路漫漫,他们两人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但眼前的幸福和希望是真实的。
希望,多么好的词汇,带着未来无限的可能,好的坏的,都是期盼。
陶树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