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灿烂涅槃【完结】>第二十七章 无端恶意

  二零一五年的冬天,上海湿冷得像在人身上披了条沁满冰水的毯子。

  江郎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钱,马上他连筒子楼的小隔间都负担不起了。

  江郎睡在床上,幻想着有朝一日一举成名,自己的故事也会成为美谈。

  他在出租房狭小的卫生间里洗漱,等华灯初上,他换上西装,伪装成一个自信满满的大人,带着自己拍好的电影去见大人物。

  他等啊等,那些人连见他都不愿意,更何况看他的电影。

  有一次,江郎站在公司门口等了一天,前台笑得好看地说,江先生,今天老板可能没空见你,要不你改日再来。

  江郎摇摇头,抱着自己黑色的书包,站到门外等。因为冷,他搓着手,跺着脚,想通过磨蹭增加点温度。

  老板下来后,江郎动作迅速地冲过去,从包里拿出自己刻制的DVD。他弯着点腰很快地自我介绍,我是江郎,这是我自己拍的电影,叫《破碎太阳》,想请贵公司看看,如果喜欢的话,愿不愿意投资拍摄我的其它电影。

  没有人停下来,也没有人听他说话,那人的视线很快地从他身上扫过,然后迈大步子,钻进了车里。

  冬天猛烈的冷风扑过来,彻骨的寒。江郎忘不了刚才那个人的眼神,像是在看埋在阴暗潮湿的石头底下露出的丑陋虫子。

  他被钉在原地,觉得自己身上不合身的廉价西装显得滑稽可笑。为了显示礼貌,往身上喷的几十块的香水,也在此时,变得浓稠,让人难以接受。

  江郎想起来,虽然是笑着,但脸上的苦涩溢满了整张脸。他和边泊寒说:“你知道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嘛,我在想,我应该穿双更厚一点的袜子,下次站着的时候,脚就不会这么僵了。”

  边泊寒静静地听着,这样明面的难堪他没经历过,但他了解世界的伪善、腐败和绝望。

  或许是他们拥有相同的一段经历,边泊寒没了刚才的不耐烦,他问:“那你下一次穿了吗?”

  江郎没回答,他沉寂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整日躺在小房间里昏昏大睡。

  后来,他收到当年同班同学发的VISION比赛通知,同学说,我们这一批里,只有你还在坚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江郎拾起自己,从沉寂里冒出个头,把影片拿去参赛。他觉得生活好了那么一点点,尽管只有一点点,但也从厚重的大门透出了一丝光亮。

  他以为他可以像所有成功故事那样,一朝翻身,鲤鱼跃龙门。

  可是没有,江郎收到通知那天,是个阴天,下了雪,路很滑。

  他刚刚送完一单外卖,正在赶往下一个商家取餐,手机蹦出一条短信,明晃晃地在界面上——尊敬的江郎先生,很抱歉通知您,因您的作品没被入选,望您再接再厉,VISION在此期待您来年的作品。

  江郎那刻感觉心里有座大山彻底崩塌,碎成了粉末。他定定地望着来年的作品那几个字,觉得异常地显眼和讽刺。

  《破碎太阳》是他最后也是仅有的机会,他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再做一次梦了。

  江郎迅速地萎靡了下来,每日喝酒喝到不省人事。房东拍门,让他交纳拖欠的房租,他充耳不闻,把音乐开到最大。

  终于,在某天下午,他出门后,房租给房间换了锁。

  江郎彻底地被扫地出门,不管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电影,还是他所能给予自己的最好的生活。

  他在一个下雪的晚上沉默地走啊走,穿着他已经布满大片污迹的棉拖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曾经等过许多次的饭店门口,他知道,按他现在的样子,才去到门口,就会被赶走。

  江郎走到饭店偏僻的角落抽烟处,找了个台阶坐下。

  他抬头看天,上海冬天的晚上是看不到星星和月亮的,一切灰蒙蒙的。他在诺大的城市里,倍感自己的渺小,淹入人海,也不会有人发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几个西装革履,穿着定制皮鞋的男人走到外面来抽烟,言语里交谈着今年电影的参赛事宜。

  江郎远远地望过去,其中有一个就是他等了很久,瞟了他一眼的那个人。

  他心里升腾出最后的希望,像是即将熄灭的火堆里费力扑腾的火星,冒出缕缕青烟。

  江郎快速地站起来,走过去,想为自己争取最后的机会。

  几个男人看他过来,提高警惕,有个人像是呵斥流浪狗一样地喊,你要干什么?

  江郎清楚现在的自己不太好看,甚至是邋遢,一头蓬乱的头发,满脸胡子,穿着臃肿的棉服和肮脏笨重的棉拖。

  他着急地解释着,我不是流浪汉,我是……

  没人在乎他是什么,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抽了几张红色的票子,递到江郎手里,从上往下俯视着,露出轻蔑的神情来:拿去,买点吃的。

  江郎想说自己真的不是,可他只是呆愣着,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他想说我是导演,可他说不出口。

  那几个男人转身就走,江郎听到他们说,他们两夫妻久不露面,这次居然肯为了自己儿子边泊寒出山,估计是为了电影参赛的事。

  有个矮一点的男人说,不就是个电影节,兴师动众的,我刚才还看见张老师,今年的评委,不会也请了吧。

  有人嘲弄地笑着说,我倒是听说为了这个电影节,故意把有希望获奖的作品筛掉了,有一部叫什么太阳的。搞不好就是他们动的手脚。

  江郎听到熟悉的名程,手里捏紧了那几张钞票。他没有像电影里把钱撕掉,他只是看了很久很久,心里头有个声音说,这够你几天的生活费了,然后左手像脱离控制般把钱塞进了口袋。

  那晚,江郎站在饭店侧边,看着边泊寒的父母先出来,又看着投资人和评委慢慢地走了出来。

  就在他以为不会见到故事的主人公边泊寒的时候,边泊寒手里拿着几本剧本出现了。

  边泊寒径直朝着他走过来,江郎惊恐地偏过点头,尽量把脸埋在阴影之下,怕边泊寒认出自己。

  边泊寒站在他旁边,把剧本扔在垃圾桶上,点燃了烟。

  江郎不自觉地看向他,边泊寒把烟叼在嘴上,从烟盒里控出一支来,递过去:“来一根。”

  江郎因为冷,颤抖着手拿了一根出来放在嘴边,边泊寒用手围拢着,替他点了烟。

  他们站在一起,用吞云吐雾的方式替各自的沉重心事买单。只不过,江郎的心事里多了边泊寒的部分。

  一支烟很快抽完,边泊寒和江郎说再见,没带走垃圾桶上的剧本。

  江郎捡起来,问:“不要了吗?”

  边泊寒眼里闪过一阵沉默,然后笑了笑:“不要了,以后也用不到了。”

  江郎把边泊寒的笑理解成了势在必得的得意,他想起方才几个小时前那些人的话。

  边泊寒说完,转身走了。江郎看着边泊寒的背影,满腔的恨意席卷了他的眼睛,凭什么你已经拥有了一切,还要肆意掠夺别人的机会。

  后来,边泊寒凭《蓝色骨头》拿了奖,江郎看过。可和当初那个冬天,边泊寒给他的剧本不是同一个。

  江郎发散地想,边泊寒一定请了枪手,要不就是抄袭,不然不可能成长得那么快。他固执地觉得,站在领奖台饱受赞誉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边泊寒这个小偷。

  江郎恨这个圈子里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发誓,他要他们都不好过。于是,他去做了狗仔,专门贩卖圈子里众人的私生活。

  在极为巧合的场合之下,江郎无意中得知,边泊寒当年用了别的名字参赛。这样做的目的不难想,无非是为了不陷入口舌之争。

  可恨意让江郎觉得边泊寒做一切都只是在掩耳盗铃,做特殊标记。

  电影获奖后,要每个获奖的导演实名认证,边泊寒迫于无奈才用了真名。

  但这其中的缘故,一一被江郎误解。

  江郎一直在伺机等待着,像埋在洞口的蛇,打算兔子靠近,咬其脖子一击致命。

  江郎听说边泊寒今年的新片《往事并不如烟》上映后,打算参赛法国戛纳电影节。他觉得时机来了。

  污蔑一个创造者最好的方式,就是说他抄袭。

  江郎知道,想洗清抄袭这顶帽子有多艰难,就算最后证实一切只是谣言,但不明所以的人依旧挥舞着双拳,在网络世界传播着自以为是的正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边泊寒静静地听完所有,他原本以为他会很愤怒,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嗯”一声,抽丝剥茧地直击根源:“所以你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戏,目的是为了毁掉我。你明知毁不掉,到时候出来道个歉,这件事就能得到平息,你还可以得到更多的热度和关注,怎么算,你都不亏。”

  江郎不得不承认边泊寒很聪明,把隐藏的另一部分目的也剖析干净。他收起来讲故事时候的可怜劲,笑得露出牙齿,眼神阴冷:“怎么看出来的?”

  说实话,边泊寒听故事前半段的时候真的有一瞬间相信江郎是因为误会,所以想做出后面的事。

  但整个故事经不起推敲,边泊寒不相信江郎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这些年,对当年故事的原貌一律不知。

  边泊寒又从心底涌上来了深重的厌恶,就算他一再告诉自己嫉妒是人类常见的罪恶,也没办法平息。

  江郎并没有因为被识破而恼羞成怒,他只是轻蔑地冷笑着,接着说:“我还以为你会被我的故事所打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只不过也没事,顶多民事赔偿,我现在也不缺钱。”

  边泊寒想不到江郎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造谣成本低,诉讼时间长,所以一般人都只会选择民事赔偿这道路。而江郎笃定,边泊寒等不起。

  边泊寒不想再听他多废话一句,他站起来,俯视着江郎:“因为你脚上的拖鞋二万八,二零一六年夏的限定款,我穿过。”

  二零一六年夏,《蓝色骨头》获奖,边泊寒和其它导演拍了一期杂志封面,他当时穿的就是江郎脚上的这双拖鞋。

  边泊寒对江郎前后几个月的境遇变化无意探究,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一点,真正热爱一样事物的人,始终心里都会给那个梦留个位置,努力去实现,而不是把自己人生中的不顺都归咎于他人。

  至于江郎的故事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边泊寒也并不在意,他并不会因为江郎做过流浪汉就多生出些怜悯来,做错事就应该负责,这是小学生都懂的道理。

  边泊寒很快地走出这间充满酸臭味的屋子,手心里伤口愈合的地方在牵线搭桥,发出痒意,寒意从他的尾椎骨逐渐攀爬,贯穿他的一整个脊柱。

  听完江郎的告解,并没有让边泊寒心里舒坦少许,他的胃里像吞下一只张着翅膀的扑棱蛾子。刚开始,以为是蝴蝶,仔细一看,才发觉是长着绒毛,翅膀上灰黑的蛾子。

  他从阴暗处走到阳光下,明明是艳阳天,但还是止不住地打了个冷噤。

  边泊寒无比迫切地想见到周泽楠,想得到确认,确认世界浑浊,但总有人清白不朽。

  边泊寒拿出手机,拨了周泽楠的电话,在接通声还没停止前,他看见想念的人近在咫尺,在十米开外的地方。

  午后的阳光碎屑照在周泽楠身上的白色衬衫上,他踏在青灰的石板路上一步步朝着边泊寒而来。

  边泊寒看着周泽楠,他心里涌起的情绪像火山迸发的滚烫岩浆般快速流淌在身体里,所过之处烧得一片滚烫。欲望在这一秒挣脱牢笼,边泊寒迫切地想做一件事。

  边泊寒朝着周泽楠,快速地迎过去,他摁着周泽楠的脖颈拉向自己,吻了上去。

  边泊寒慌乱地贴上周泽楠的唇齿,在九月的秋天,在一条明暗交汇的老旧巷子里,忠诚于自己的内心,不顾礼节,未经询问,在一地碎光里吻了心底安放的人。

  周泽楠愣了片刻,没过多久就给予回应。他纵容着笑了笑,任由着边泊寒毫无章法,胡乱地亲吻自己。

  周泽楠紧紧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带着他把节奏缓下来。

  李一戈站在周泽楠身后一步远的位置,叹为观止,目瞪口呆。

  周泽楠用他自己的节奏舒缓着边泊寒的渴求,吻得真切又缠绵,边泊寒飘着的一颗心渐渐落到踏实的泥土上,开出一朵朵喜悦招摇的小花朵来。

  他们在日光之下,在远离尘嚣浮华的弄堂,开诚布公地袒露爱意。

  他们吻着眼前人,一吻再吻,仍觉不够。

  他们由深至浅,交换着彼此的情绪和心跳,吻到缺氧,眼前发黑,才舍得放开。

  边泊寒趴在周泽楠怀里大口地喘息着,仍不死心,眼睛紧紧看着周泽楠,舍不得地叼着周泽楠的嘴唇咬了一口。

  周泽楠任由着他,他们互相依偎在一起。周泽楠摸着边泊寒的头,俯下身,安抚般地用嘴唇轻轻贴着他的脖子,边泊寒则搂紧了周泽楠的腰,把脸埋在周泽楠的肩头。

  他们像是相爱多年的一对伴侣,从彼此灵魂深处迸发,缠绕在一起,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