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涌入食堂的病人越来越多,叶琼棠没有任何犹豫,只是莞尔道:“行,我也有事想和你单独聊聊,我们去病房吧。”
几乎没有病人的中午,整个楼层都显得异常安静。
若秋在床边拘谨地坐下,手指不安地来回掐着。
“不好意思啊,今天让你受了不少冲击。”叶琼棠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METC虽然会导致暂时失忆,但过段时间就会渐渐恢复,我知道你对岩彩比较敏感,就故意用它来当媒介,有点残忍,但好歹对你的记忆恢复会快一些。”
解释完,叶琼棠望向他的眼睛,“我知道,你都已经想起来了。”
若秋怔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着问:“叶姐是怎么发现的?”
“眼神,你的眼神跟之前不一样了。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候,你就跟个傻白甜一样。”叶琼棠对他笑了笑。
也不知道这是在夸还是在损。因为是事实,若秋完全笑不出来。
叶琼棠停顿片刻,又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刚进到这里的时候,你的自毁情节严重,而你以前并没有太多这样伤害自己的行径,所以我猜想你在绑架中受到不仅仅只有暴力。
没想到叶琼棠如此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若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徐榛的影子在脑海晃荡着,他双手抱胸,掐紧了自己的胳膊。
“没事,不用勉强自己一定要说出来。”叶琼棠摆摆手。
“绑架我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若秋垂着头,声音轻得几乎快听不到。
“放心,还活着。”叶琼棠的语气不轻不重,“经过抢救,命算是救回来了,新案旧案一起算,最终判罚还走程序。当时情况危急,加上你的精神鉴定结果,徐榛腹部的伤被判定为你在正当防卫,至于其他事情,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你可以暂且放心。”
“嗯……”若秋还是不敢看叶琼棠,“那……我的病……有概率治好吗?”
“很难。”叶琼棠没有犹豫,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你的症状是从小就显现出来的,且随着年数增长并没有缓解,吃药可以控制住,但是人的精神状态变幻莫测,比如出现徐榛这样的诱因,会让你的症状加重,谁也没有办法保证药物能够一辈子管用,或者之后还会不会出现类似的诱因。”
“谢谢……我还想问的是……从这里出去,还有没有可能。”若秋把手指攥得更紧了一些,“我想处理一下家人的后事。”
这回叶琼棠反倒犹豫了一下,沉思片刻后才回道:“不是没有可能。”
“有多大可能?”若秋抬起头,迫切地望着她。
“这个得看恢复情况。”叶琼棠的视线转向了床头摆放的几支药膏。
心又一次沉到了底,掐紧的手指逐渐松开,若秋对她勉强笑了笑,“没事叶姐,你可以对我说实话,我能承受得了。”
“嗯……行,我就实话实说。”叶琼棠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坐正了身子,“一般如果家属不管不顾,放到社会上又很危险,我们机构会永久收留这一部分患者,如果有家属照顾,状况能控制,也不是不可以出院。”
若秋认真听完,头又低了下去,“我……已经没有家属了。”
“现在没有,不代表未来没有。”
叶琼棠好像完全不在意这是个无解的难题,若秋赶紧解释道:“我不打算结婚生子,真的!”
“话别说太满,谁说找伴侣就一定要结婚生子了?”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方法?”若秋睁大眼睛望了她一会儿,脑海里竟出现了于鹰,他又猛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因为这个理由找伴侣,这是在拖累对方!”
“我知道。”叶琼棠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但你情我愿,这不是很好嘛,再说了,有些人是能负担得起这份照顾,这比待在医院更有利于心理健康。”
“嗯……”若秋心里被扎得难受,他想起之间自己发病,祈求于鹰带自己出去的时候,他是怎么能说出这种大言不惭的话。
“当然,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自己不能看轻自己。”叶琼棠就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语气忽然变得认真,“你不要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别人的关怀。”
又一次被扎中要害,若秋安静了许久,开口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这对他人来说代价太沉重了……”
“人能够得到帮助,取决于他自己有什么。”叶琼棠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再说了,如果不能从这里出去,就再也接触不到岩彩,你会甘心吗?”
叶琼棠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若秋望着她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说不出一句能够反驳的话。
于鹰一下午都没回来。
若秋扒了几口晚饭,没什么胃口,脑海里反复的都是和叶琼棠谈话的内容,连着晚间活动也没兴趣,带了本印象派画集,自己一个人回了病房。
夜晚宁静,山间只剩下虫鸣时不时的低响。
过了不知多久,病房有人开门进来,若秋忍住了,没有抬眼,胡乱翻了几页画集。
有人走到了床边,站定。
“满意了吗?”于鹰的声音传来。
“啊?”
“这个颜色满意吗?”于鹰又问了一遍。
若秋放下画集,装作不经意地抬眼看了看他的发色。
于鹰真的染了一个亚麻金棕的发色,直接将先前冷峻的气质削了一半,如果他的脸色能再好点,就是一标准的温柔小狗……
若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低下头,假装继续认真阅览画集。
“这个颜色还是保守了点。”他干咳了几声,故作深沉,“我上学那会儿,大家的头发都是蓝的绿的粉的……”
话还没说完,于鹰就夺下了画集,放到了床头柜上。
“这个颜色已经漂过一度了,我不想再折腾自己的头发。”于鹰双手抓住若秋的胳膊,硬生生地将两人掰成互相面对面。
“嗯,那就这样吧。”看着面前人受挫又不敢发火的样子,若秋心中窃喜,其实看到于鹰真的染了头,他是很惊喜的,但一想到他已经有了明确的暗恋对象,一颗心又瞬间酸涩起来。
或许是因为表情过于复杂影响到了于鹰,若秋看到对面人的脸逐渐拉了下来,无比别扭地问了句:“真的不好看吗?”
“没……”
“说实话。”
两人的距离过近,若秋的身子往后仰了仰,“这个颜色其实挺好看的,把你衬托得特别特别帅!”说完他又小声补了一句,“当然你原本也挺帅……”
听到如此浮夸的言辞,于鹰的表情变得更加毁灭,他松开手,“算了,你别说了,我明天去染回去。”
“那不行!”若秋赶紧拽住他的袖口,“愿赌服输,你这是耍赖!”
“没人说过赌注兑现后要保持多长时间吧。”于鹰淡定地回望他。
被直接反将一军,若秋脑子一懵,脱口而出,“我说保持多久就多久。”
“行,保持多久?”于鹰干脆坐回到床边,展开了像是要好好谈判一番的气场。
“保持……”若秋逐渐变得清醒,自己其实根本没有立场去要求于鹰。
“嗯?”
“没事,你要是不满意,染回去也没事。”若秋对他讪讪地笑了笑,“就是在你染回去之前,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吗?”
面对突然的转变,于鹰稍稍愣了下,但他并没有拒绝,而是将身子凑近了一些,稍稍低下了头。
就像从苍原上自由飞翔的雄鹰变成了乖顺的金毛,若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到了他的发丝。
于鹰的发质比自己还要柔软,这是他摸到后才感觉到的,发量足够显蓬松,手感特别让人上瘾。
若秋趁机多薅了几下,于鹰也没闲着,一只手按到了他的头顶,把他的头发全部揉乱。
于鹰的动作看着像故意的,但总觉得有点亲昵,若秋有点沉溺于他手心的温度,一想到眼前人的暗恋对象,他立刻又把身子往后仰。
于鹰的手落了空,正色道:“摸够了?”
“摸够了。”若秋缩回手,他没告诉于鹰,自己很喜欢明亮的色彩,一看到亮闪闪的颜色就想贴上去,他也没告诉于鹰,不是谁染他喜欢的颜色,他都会这么高兴。
“行,那就早点休息。”于鹰从床边站起身。
若秋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叶琼棠安排的插曲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于鹰没有再质问自己白天的失态,这对他来说心理负担减轻了不少。
只是……
只是那些伤痛的记忆清晰地印刻在了脑海里。
他再也没有办法回到先前无忧无虑的状态了。
就寝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走廊的灯熄了一半。
若秋躺在床上,侧身望着于鹰的方向,本来两张床的距离并不是很远,现在他却觉得好像跟于鹰隔开了不少距离。
于鹰熄灯的手顿了顿。
“怎么了?”
若秋一愣,发现他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立即挽尊,“那是因为你的发色太好看了,你不能阻止我的眼睛叛逆。”
于鹰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很快接话,“要一起睡吗?”
“啊?为什么要一起睡?”
“之前你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也是一起睡的。”
“哦……”若秋继续嘴硬,“我没有情绪不稳定。”
于鹰没理会他的逞强,“过来。”
“过来干什么……”
“跟我一起睡。”
若秋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他知道现在自己神情很惊讶,身体却已经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
他在床上尴尬地坐了会儿,磨蹭地掀开被子走到于鹰床边,再乖乖躺到于鹰空出的位置上。
于鹰整理了下被子,确认将两人都盖严实后,背过身躺了下来。
熟悉的气息安抚着自己混乱的情绪。
若秋望着于鹰的后脖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问出口:“你暗恋的人会不会生气?”
“气什么?”
“气我现在跟你睡在一起。”
于鹰半晌没说话,继而转了个身,跟他面对面,“你知道什么是暗恋吗?”
忽然靠近的距离让人慌张,于鹰的语气听着像是在强忍着笑,若秋看着他在昏暗光线下变成卡其色的头发,嘴瓢道:“可能……或许也许大概应该知道。”
“暗恋就是喜欢一个人,对方不知道,所以我不管现在做什么事,对方都不知道。”于鹰伸出手,捋着他鬓边的发丝。
“那这样……”若秋憋住了后半句话,他本来想说,那这样跟其他人做暧昧的动作是不是有点点渣。
“这样?”
“没,你……暗恋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若秋望着他湖水般沉静的眼睛,“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是有点好奇,暗恋一个人能到什么程度。”
“什么程度……”于鹰若有所思,捋着发丝的手变得迟缓。
“没事,你不想说真的没关系。”若秋逃开了他的手,把半张脸埋到被子里,“那什么,我有点困了,我们睡觉吧,明天早起吃早饭。”
他正想闭上眼睛,于鹰手却滑到了脸庞,将他的脸抬起了一些。
若秋睁大了眼睛。
黑暗中,两人的眼睛却都是明亮的。
于鹰略带戏谑的声音飘到了耳里。
“想跟他结婚的程度,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