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先生回来了】
看到这条微信的时候,若秋正在搅拌一杯枫糖冰拿铁,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服务员端上一盆热腾腾的梭子蟹炒年糕,离开时频频朝着窗外一辆漆黑的宾利慕尚侧目。
“抱歉黎老师,菜都还没上齐我就得走了。”若秋取了椅背上的外套,迅速站起身,不好意思地冲坐在桌子对面的人笑了笑,“饭钱我到时候转你微信,改天再聚。”
说完,他便快速地朝着餐厅门口赶去。
“若秋。”
黎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回头间,若秋看到黎远手上拿了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橙黄的粉末。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矿物颜料,细致的颗粒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亮,让他挪不开眼。
“差点忘了把这个给你。”黎远也站起了身,向前几步把玻璃罐递给他,“昨天刚做完的颜料。”
“谢谢。”若秋接过玻璃瓶,瓶身还温热着,他扯出个微笑,把瓶子放到了大衣口袋里。
车子平稳地在小道上行驶着,沿路两排金灿的银杏树飞快向后掠过,街边小巧精致的店铺用着统一的金属框落地玻璃,门框在夕阳下折射着金箔一般晃眼的光。
路过一家画材店的时候,若秋忽地直起了身。
通透的玻璃背后是排列整齐的一瓶瓶矿物颜料,颜色如彩虹般渐变着。
若秋两只手都扒到了车窗上,下意识地喊了声“停车”。
车子并没有停,保镖兼司机的周辰依旧是那副寡言的样子,只是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
一阵风刮过,银杏树叶哗啦啦地落了下来,直往窗口里灌,黏连的视线被切断,车子转了个弯,驶上宽敞的滨江大道。
重新靠到后座上,若秋一手撑着额头,望向前方。
不远处一栋纺锤形高楼依稀可见,距离这条路尽头的酒店式公寓——江沅壹号,只有3分钟的路程了。
若秋转过头,把车窗开得更大些,让凉风随意地扑到自己身子上。
季节是有独属的气息的。
一下一下地摸着口袋里的那瓶颜料,若秋有些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上次见于鹰是在三年前,他们在新西兰领证结婚,仪式一结束,于鹰便飞回美国继续读书,好像婚礼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度假。
三年间,不闻不问。
“叮——”电梯到达江沅壹号的顶层。
轻声开门,关门,脱鞋,若秋从玄关缓慢地向里走动。
客厅的地面一团糟,胶带纸,胶水瓶,剪刀,彩纸等等的零碎物品堆砌着,每走一步他都得小心避让,才能不踩到杂物。
整个敞亮的岭安江景客厅在三年间被他糟蹋成了画室,一幅幅综合素材拼贴画横七竖八地取代了原来该摆放沙发的位置,而那些昂贵又颇具设计感的家具可怜地缩成一团挤在角落里,看起来像是仓库的一角。
客厅没开灯,若秋好不容易挪到了客厅中央,默默地看向落地窗边的身影。
于鹰就站在窗边,线条硬朗的廓形黑色皮衣和同样是纯黑的牛仔长裤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剪影。
城市的暮色成为了巨大的幕布映衬在背后,从橘粉到蓝紫,是画笔也无法晕染出的自然渐变。
仿佛感应到什么,阳台上的人转过了身。
若秋微微发愣,脑海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过去的画面,他第一次见到于鹰,也是在窗边,也是一样的转身,就像定格的回忆画面重现,于鹰深色的眼眸依旧像是一块冷色调的石墨。
沉默地对视片刻,于鹰率先绕开地上的狼藉,在沙发的扶手上坐了下来,平静地问道:“今天去哪了?”
“今天……”
时隔三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查行程,若秋有些大脑卡壳。
“高中时的美术老师,他的新画廊马上要开了,在策划首展,让我帮忙想个主题。”他还是很快回答了,一边故作轻松地拧着外套上的牛角扣,让自己看起来就像是稀松平常的一次回家。
于鹰一时没有了声音,若秋抬头,看到于鹰正注视着自己,他看起来变了,又好像没变,似乎瘦了点,锋利的下颌骨让他的脸庞轮廓分明。
“还有呢?”于鹰又问了一句。
“还……一起吃了个饭。”若秋不敢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于鹰用两根手指拎着一只矿泉水瓶把玩,里面的半瓶水晃动着,他盯着那半瓶水,觉得自己的心颠簸得跟水瓶里的水差不多。
“下次出门记得提前说。”于鹰将矿泉水瓶往茶几上一搁。
“好。”若秋赶紧附和。
他知道于鹰是什么意思,这是他们婚前签的协议的其中一条,考虑到随意出门的安全性,以及可能会被娱记拍到写些无聊的花边新闻,他不管去哪都需要报备。
今天他出门没跟周辰报备,当然,这并不影响周辰熟练地在楼底下抓到他,并尽职尽责地将他送到目的地。
不过这些事周辰肯定已经汇报了,也不知道于鹰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答案。
“那个……我是不是把客厅弄得太乱了?”若秋没话找话,把丢在地上的几张彩纸拾了起来,顺势扯开话题,“我平时闲着无聊,就剪个纸玩,我现在就收拾。”
“不用。”于鹰只回了两个字,身子倒了下去,躺在沙发上开始闭目养神。
若秋在原地站了会儿,沙发上的于鹰没了动静,他轻轻放下手中的彩纸,起身走到玄关把脱下的外套挂好。
玄关一片昏暗,他在外套前站了会儿,小心摸出口袋里的东西,迈着小步往卧室走去,才没走几步,于鹰低沉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
“你手上拿了什么?”
肩膀震颤了一下,若秋僵硬地转过身,于鹰已经从沙发边站了起来,一步步向他走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挨着了走廊的墙壁。
于鹰停下脚步,保持了半米的距离。
“什么?”若秋装作不解。
于鹰面无表情,向他摊出一只手。
若秋望着他没有温度的眼眸,缓缓伸出那只一直藏在背后的手。
一片银杏叶飘落到了于鹰的掌心,轻得像一片羽毛。
于鹰的眉毛轻微一抬。
“楼下落了好多银杏叶,我就捡了一片。”若秋冲他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容。
于鹰一动没动,只是低头默默地看着手心的叶子,许久,他才攥着叶片回到沙发前,把叶子抛到茶几上,躺回到沙发。
客厅里静了下来,若秋仰头稍稍松了口气,重新将视线挪到躺在沙发上的人。
于鹰像是睡着了,头发被靠枕摩挲,显得有些微乱,乌黑的发丝垂了下来,贴到了额前,他看着有些疲惫,眼底下全是青的。
看着他的睡颜,若秋猛然想起,于鹰确实变了,他原来有一头亚麻金棕色的头发,特别好看。
他还记得三年前自己刚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的那会儿,因为对色彩敏感,窗边站着的男人瞬间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个男人有一头亚麻金棕色的头发,是整个铅白色病房里最显眼的色彩,他还没看清男人的脸,男人看到他醒来,缓缓拉开了窗帘,整个病房顿时洒满了阳光。
“我是于鹰。”
若秋眯眼,窗边人的发丝在阳光下被染成了带着暖的焦糖色。
这个自称于鹰的男人面庞年轻,米色连帽卫衣,宽松浅蓝牛仔裤,一身休闲随意的街头打扮像是学生,却配了一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白金樱桃红表盘腕表。
于鹰……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若秋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他曾经在热搜上见过这个名字,貌似是某个豪门的富三代。
“一个月前你因为被追债人绑架导致坠楼,头部受了重伤,可能你并不记得了,你的舅舅林品榕欠债了1200万,现在已经全部还清。”
没有寒暄,面前的人直切主题,声音冷淡,和他看起来似乎很阳光随性的外表极为割裂。
“欠债?”若秋迷茫地看着他。
于鹰把一张A4纸放到被子上。
若秋拿起纸端详,那是一份银行开的转账证明,收款人确实写着他的舅舅林品榕的名字。
脑海中闪过几个零星的片段,他隐约还记得上一段清醒时候的记忆,那个时候他刚从威尼斯艺术双年展参展完回到日本,还在学校的岩彩工作室里创作,手机莫名其妙就接到无数个骚扰电话,后来他还收到了舅妈痛哭到撕心裂肺的微信语音,说让他赶紧回国,他心急火燎地赶到成田机场,至于回国后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全都不记得了。
“你舅舅一家……”于鹰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还有你的姐姐若夏,我已经全部安置妥当,保证他们不会再遭到追债人的威胁,你不需要担心他们今后的生活。”
“为……”为什么要帮我做这些事?
若秋将身子艰难地撑起了一些,他没能问出口,他什么都记不清了,包括那些被追债的细节。
“至于你今后的生活。”交代完所有事情后,于鹰在床边坐了下来,语气略微变得柔和,“若秋,我们结婚。”
窗帘将阳光切割成两半,从阴影里看向阳光底下的人,就会有一种接近曝光过度的模糊效果。
若秋怔怔地望着他。
如果有人问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结婚是一种什么概念,那么他只会回答,在于鹰面前,除了答应没有其他选项。
于鹰没有说你是要和我结婚,还是选择偿还1200万债务。他只说了陈述句,连拒绝的余地也没留。
之后,于鹰整整消失了两周。
若秋以为他说的话可能都是在开玩笑,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一辈子画画努力还债的准备,然后于鹰又回来了,带着两份协议和一位律师。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刚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于鹰派来的保镖周辰每天跟在他边上,就生怕他逃走似的,他实在不适应被人看得那么紧,只能扶着医院走廊的栏杆故意满楼乱跑,以此抗议。
协议是周辰把他抓到医院食堂签署的,很快,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翻到最后一页在上面签了字。
“你不看内容?”于鹰坐在餐桌对面,逆着光线,若秋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事。”若秋装作礼貌地笑笑,周辰就站在他身后,他知道自己拖着条破腿逃不走也打不过。
于鹰跟之前绑架他的追债人也没什么区别,他就只是换了个相对“斯文”的债主而已。
“我还是简单说明一下。”于鹰拿回协议,修长的手指来回翻着薄薄的几页纸,“我们没有办法按照正式的婚姻法定协议,所以这只是单纯的合同,财产的分配和归属包括合同的解除都是按正常婚姻法的规定立的,假设我们分开,你应该拥有的财产一分也不会少。”
“财产?”若秋有些疑惑,这份协议听着好像很严谨,于鹰到底图什么?
对面的人没有理会他的疑虑,而是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道:“至于婚期协议,也就是另一份合同,在生活上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共同商量,然后再拟定。”
若秋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我能写个问卷吗?这样直观一些。”
“可以。”于鹰允诺。
律师将电脑递上,若秋立刻开始写问卷,事无巨细全码了上去,全程于鹰很耐心,并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问卷写完后,若秋把电脑转了个方向,半晌,他听到于鹰笑了一声。
“一个月做几次?”
“一周几次也行。”若秋补了一句。
一旁的律师神情尴尬,若秋茫然地看着他。
电脑被挪到一边,于鹰十指交错,握紧,“你觉得我在包养你?”
难道不是吗?
阳光的角度已经变化,这回若秋终于能看清于鹰的脸了,只可惜那张脸上并没有什么能被他读懂的情绪,没有高兴,也没有生气。
“行。”于鹰没有等他回答,把电脑拉回到自己面前,轻点触控板,“那就一月一次,每月月中。”
后来问卷调查的内容全被写到了协议里。
若秋看了眼躺在沙发上的于鹰,虽然现在一身黑的于鹰跟他冷峻的气质倒是符合了些,但终究内核还是一样。
冷漠,疏离,带着莫名的威压。
若秋在心里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间,谨慎地上完锁,他走到床头柜前蹲下,将下层的抽屉拉了出来。
抽屉里已经放了好几瓶颜色各异的岩彩颜料粉末,他从裤兜里取出之前藏进的玻璃瓶,小心地放了进去。
看着越来越齐全的颜色,心好像也跟着一起充盈了起来,若秋抱着膝盖,扬起了嘴角。
颜料瓶底下垫着一个透明文件夹,文件夹里静静躺着那两份协议。
脸上的笑很快落了下去,若秋拿出文件夹,盯着上面的条例发呆。
今天15号,就是月中,于鹰回来得很是时候。
在房间里磨蹭了会儿,若秋整了些换洗的衣物来到浴室,洗了一个漫长的澡,把自己上上下下搓了个遍。
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没了于鹰的身影,若秋在偌大的一层踱步一圈,抬头看到二楼亮着灯。
在这套顶楼复式的户型设计中,整个二层都是主卧,包括了书房衣帽间卫浴等等,除了家政打扫卫生,平时从没有人踏上过二层。
若秋裹紧浴袍,踏着螺旋型的楼梯向上,在陌生的二层里来回徘徊了一圈,最终在书房门边停了下来。
于鹰一手撑着额头,正坐在桌前翻看一打厚厚的文件,他脱掉了那件硬朗的皮质外套,里面是一件薄款毛衣,依旧是黑色的,只是黑中带着一丝微妙的藏青,倒显得色调更冷了。
若秋扶着门框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你有需要整理的行李吗?”他想了想,还是开口了,家里请的家政不是住家的,于鹰刚从美国回来舟车劳顿,这点忙他还是得帮的。
“已经整完了。”于鹰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将椅子转了半圈,“为什么主卧里没有你的东西?你睡次卧?”
“嗯。”若秋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于鹰轻飘飘地说完,低下头继续翻看桌上的文件,没有再说话。
若秋缩回扶着门框的手,于鹰的这句话意思很明显,翻译过来就是“今天睡主卧”,他心知肚明,转身踱步到主卧,掀掉浴袍躺进了被子里。
这是他第一次躺在主卧的床上,和次卧没什么区别,主卧也是全面落地窗,依旧能看到一成不变的岭安江夜景。
因为楼层太高,江沅壹号没有可以打开的窗户,它就像被玻璃装点精致的一座密不透风的高塔,杜绝了任何自然的气息。
若秋看着从窗边不断拂过的云朵,竟有些困了,眼皮直往下耷拉,强撑着不知躺了多久,门口终于有了些动静,他听到了淋浴的水声,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于鹰走进来的脚步声。
大脑顿时清醒了几分,若秋僵直着身子,手脚却蜷缩着,像一只被冻僵的麻雀。
他听到于鹰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床边,被子被掀开,于鹰的手挨到了胳膊。
身子很没出息地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若秋攥紧拳头,紧闭着眼睛,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突突直响。
房间里静得可怕。
半晌,于鹰的手缩了回去,床往下陷,于鹰躺到了边上。
若秋还是没敢动,一旁的人似乎没打算有什么动作,又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于鹰似乎是睡着了。
若秋舒了口气,小幅度伸展着僵硬的双臂,让自己紧绷的身躯逐渐放松。
于鹰带来了一阵雪松木的冷冽香气,这股气息萦绕着裹住了他,很好闻,就像走在冬日的松树林里,微妙地有种熟悉感。
若秋平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
可能是于鹰太累了吧……他想,今天算是逃过一劫,以后就是两个人的生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快点习惯。
一旁的人翻了个身,两人的手指不经意地触碰,若秋被于鹰的体温烫了一下,他缩了缩手,指尖却触到了一个光滑的环状物。
心猛地一跳,若秋侧过身,月光下于鹰熟睡的脸庞沉静,他小心翼翼地伸手,从大拇指开始抚摸于鹰每一根手指和骨节。
一、二、三、四……
于鹰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