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杨亚桐每天打一个电话给孙奚,手机不接就打病区电话,也不多说,只问:“今天能告诉我他在哪儿了么?”得到否定答案就说“谢谢”,挂断,不纠缠,且每天只打一个,绝不浪费时间。
直到有一天,孙奚彻底无奈了:“杨同学,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告诉你他在哪,一是他要求的,二是因为,你是他情绪剧烈起伏导致病发的诱因。他在视频里看你一眼就没办法站起来,在度假村跟你说句话就胸闷心悸晕倒,你来找他一次,他居然连继续待在医院的勇气都没有了,说活着太累,说他承受不了你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唉,我不是要扮演拆散恩爱情侣的角色,我是个医生,医生只想让病人好起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可以吗?”
杨亚桐说:“我知道了孙老师,谢谢您。但我只想每天跟您说句话,万一,我是说万一他哪天想到我了,万一您哪天需要我做什么,您是我能联系到他的唯一……”
孙奚没听他说完:“行吧。关于他的病,有些事,他虽然想得悲观,却也是现实,希望你理解。”
“孙老师,我不是一时冲动,那些顾虑我想过,我认了,我接受,这是我爱他以及我想得到他的爱,必须付出的代价。”
杨亚桐还是每天打一个电话给孙奚,不再问凌游在哪,而是问,今天他好些了么?
刚开始只能得到“好些了”的敷衍之词,慢慢的,孙奚也会跟他说最近吃了什么药,做过什么样的治疗,说他听不到的次数在减少之类的消息。
这天下午,还没等他打过去,孙奚先打了个电话给他:“杨亚桐,凌游他情况不太好,受了点伤,我给你发个定位,咱们在楼下见。”
挂上电话,他想都没想就冲出了门,那种久违了的,奔跑着去见什么人的热情,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身上。
这是主城区里的一栋公寓楼,商住两用,大部分都是用来办公的,很多小型的公司开在这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杨亚桐没料到,一个多月来,他每天惦念的人,居然就待在距离他家不足一公里的地方。他把自己藏在林立高楼里的一间小屋里,外面喧闹,内里一片死寂。
“这是我老婆以前投资的小公寓,一直卖不出去,上一个租户刚退租,还没整理,他急用,就先让他住进来了。”电梯里,孙奚说,“以前是个小的摄影工作室,很多不要了的道具器材什么的,很乱,可能他病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
看着杨亚桐垂着的眼,他满是歉意:“不好意思啊,我……应该早点收拾好的。”
“谢谢你孙老师。”他感激地注视着孙奚,“谢谢你叫我过来。”
杨亚桐清晰地看见了凌游把愤怒强压下去的过程。
“你怎么把他弄来了?”
孙奚憨厚的脸和圆乎乎的体型,装起无辜来,特别的逼真:“哎?不是你要他来的么?”
“我什么时候——”
“我给你打电话那会儿你喊‘桐桐’来着,我还以为你要找他,就赶紧把他叫来了,一分钟都没敢耽搁!”
凌游无力无奈的表情让杨亚桐有点想笑,然而当务之急是检查他的伤。
只是一小段时间没见,他的头发看上去更长了一些,也疏于打理,就这么乱着,颓丧着。他伤在头上,分开头发,孙奚毫不客气地往他脑袋上倒了小半瓶碘伏。
凌游“嘶”一声。
“师兄你很疼啊?忍一忍。”
“有点凉。”
距离他撞伤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耳后率先凝固的血和头发混在一起,越扯越乱,杨亚桐小心地用剪刀剪掉一部分头发,暴露出一条两三公分的伤口,像一只半睁开的血红的眼,一种黏稠的、挥之不去的残忍,他上过那么多次手术,却还是感觉到心和手同步抖了一下。
“还在出血,走吧,去医院。”
凌游侧过头躲避:“消个毒就行了,不用去。”
“凌游,你只有两个选项,一是我缝,二是去医院缝。”
他望向面前这个人,刚认识杨亚桐的时候,他是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学生,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勾魂摄魄的恋人,而此时的他,在两个人分开的时间里,已经快速成长为外科医生,看着自己的眼里毫无风情,全是果敢和坚定。
凌游想,说不定他真能掏出一套缝合器械,不给局麻就直接上手,叹了口气道:“去医院。”
下着雨的傍晚,出行难上加难,公寓所在的商业中心恰逢下班时间,人流如织,疲惫却迫不及待。他们在路边等,总不见出租车来,打车软件显示前面排队还有50多人,多重的焦躁叠加在一起,心里好像堆满了易燃易爆物。
凌游对杨亚桐说:“能别搀着我了么,我自己能走。”
“可我怕你撞到头脑震荡啊。”
“没有,皮外伤。”
杨亚桐没放手,凌游用了些力气才挣脱:“至于么你!”
他毅然决然地拒绝,杨亚桐有一瞬间的失望,但这失望很快就被打不到车的心烦意乱掩盖了,他一边张望一边自言自语道:“早知道骑李靖的摩托车来了。”
孙奚偷偷看了凌游一眼,缓缓说道:“哦,摩托车啊,我记得某些人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现在开始骑摩托车了’。”
杨亚桐想起度假村擦肩而过那一幕,突然就喜笑颜开,凑到凌游身边:“师兄你吃醋啊?”
凌游皱眉:“你们俩能别说话了吗,吵死了,我头很晕。”
不远处驶来一辆出租车,亮着黄灯,杨亚桐伸手去拦,还冲出了马路,司机师傅被他吓了一跳,一个急刹,有些恼火:“没看见交班的灯吗!”
杨亚桐抓着车窗边缘恳求道:“师傅不好意思麻烦您,我哥哥他受了点伤,赶去医院,您帮帮忙好么?”
“受伤了?”
“对,我们已经包扎了一下,绝对不会弄脏您的车。”
司机师傅是个热心肠:“那赶紧上来吧。”
杨亚桐回头招手,给了他们俩一张自豪的笑脸。
孙奚自觉坐在了副驾,把后座留给他们。
杨亚桐心情好了很多:“打到车就好了,马上就能到医院。”
凌游垂着眼,显出些疲态,装作没听见。
“还疼么?”他把手搭在凌游手背上,被轻轻推开。
凌游偏过脸去,将视线落在车窗上挂着的雨滴和窗外陆续亮起来的霓虹灯,完全拒绝交流。
杨亚桐也不恼,继续问:“那你头还晕么?”
他微微闭了闭眼,记起这是个问题儿童,如果不回答,就会一直问下去。
“不晕也不疼,你安静一会儿。”
孙奚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俩,没忍住笑,被凌游捕捉到他的幸灾乐祸,狠狠瞪了一眼。
坐在急诊走廊上,杨亚桐问孙奚:“孙老师,他请长假,他父母知道么?”
“知道。那天,他给校长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在,他把自己的病情跟他们说了,听那意思,校长让他回家住,他不愿意。后来他们谈妥了,每天视频一次,汇报吃药和心理治疗情况,他们才让凌游自己住。”
“所以他不只是躲我一个人,他住哪儿连父母都没告诉?”
“主要是你。”
见杨亚桐面露不悦,孙奚笑道:“那是因为你比较重要,他不想在你面前暴露出很难堪的样子。你也知道,他以前经常被拉出去拍我们医院宣传照的,现在……”
“孙老师我明白。”杨亚桐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那些真相对彼此都残忍,还不如不说,“孙老师,您那个公寓我想租下来,租金多少?”
“要什么租金啊,反正空着,给他住。”
“您给我个机会,我想租下来陪他,我不知道需要在这儿待多久,一两个月,一两年都有可能,你们俩关系好是你们俩的事,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能平白无故欠您这么大人情。”
“可我就算要租也是收凌游租金啊,要你的钱算怎么回事儿?”
“他租的房子,他是主人,我不可能想来就来的。”
孙奚会意,笑笑:“行,那租给你。”
回到公寓,杨亚桐跟孙奚商量把废弃的器材和家具都扔掉,给他购置新的,确定完改造方案,他对缩在沙发上的凌游说:“正式通知你,这间公寓我租下来了,以后我就是你的房东,我会在这儿装个监控,可以对讲的,方便咱俩聊天。我每天过来一到两次,给你准备三餐并且监督你吃药,钥匙在我这里,我会把门从外面锁上,你别想跑。”
凌游抬了抬眼皮,算是知道了,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不想发表意见,却不忘瞥孙奚一眼以示不满。
孙奚:“行了,折腾一晚上,我该走了,再见!”
杨亚桐送他出去,等电梯时,孙奚问:“哎你知道这门从外面锁上,里面也是打得开的吧?
“我知道啊。”
“那你就不怕他从里面反锁了你进不来?或者他分分钟就自己跑出去了?”
“他不会的。”
“为什么?他发病只是一小会儿,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
“因为他太了解我了,如果他不让我进,我会报警找开锁非进去不可,如果他跑出去了,他也知道我绝对不会放弃找他,与其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玩‘你逃我追’的游戏,还不如任我摆布,我才研一呢,他不可能允许自己影响我的学业。”
“攻心术啊……”
“孙老师这不算什么攻心术,就是互相太了解了,知道彼此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别说我有钥匙了,就算没有,我来了他也会乖乖给我开门。”
“厉害!还得你治他。”电梯到了,孙奚说,“行,先走了,我这算是把小凌医生正式交接给你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放心吧,孙老师,治不好他就枉费我读了这么多年医学院。”
“哈哈,说得好!而且你的专业很对口。”
“啊?”
“他现在别扭起来跟小孩儿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