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一点。
门口的桂花吸饱暖意昏昏欲睡，懒洋洋的，一朵一朵头挤着头靠得很紧，只有调皮一点儿的没瞌睡，跳到树下猛嗅一口自己身上的香味儿，等到有行人路过便骄傲拍一拍对方。
得到一声赞美后更加肆意，试着叫醒同伴在秋天来一场旅行。
她们飘进街道边刚刚出锅的绿豆汤中，跑到嬉戏打闹欢声笑语的孩童手里，站在弥漫着泥土香气的石板路身旁，钻进少年被扰乱的清梦之中。
许昉悠悠转醒，头疼欲裂，昨晚喝断片儿了，记忆卡在最后倒在贺祈怀中的片段，隐约记得贺祈说了什么来着……是不是还接了个吻？
“嘶。”
“咳咳咳……”果然还是不能高估自己的酒量，感觉嗓子要废了，许昉撑起身体开始给自己揉太阳穴，感觉缓解一点后迷迷糊糊下床准备打水喝。
“啊！！？”
“啊啊？？！”
许昉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顾忱槊的几声嚎叫。
“你们像话吗？客人在这儿就跑啊？”许昉揉了揉眼睛，偏头向楼下看。
顾忱槊倚在酒柜旁，横眉竖眼地瞪着对面的人，赵写意跟沈遥川像是挨训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
“行了，你们跟着一起去呗，多大点事儿。”贺祈懒懒打着哈欠，向后退了几步倒在沙发上，正对上许昉的目光。
“睡好了？”贺祈重新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许昉摇了摇头，看向底下面面相觑的两人，“怎么了，他俩要远走高飞了？”
“奶奶早上给小意姐打电话，说乡下的石榴能吃了，让我们下去玩儿几天。”贺祈挽着许昉走下楼，随手倒了杯水递给他，继续道：“小意姐跟遥川哥在一起以后还没有回去，让我们都过去待几天，今天下午就去，她准备晚饭。”
“今天就去？”许昉指了指歪歪扭扭坐在凳子上跟没了骨头似的人，“那收拾收拾一起走吧。”
“你们去玩儿呗，老人想孙宝了我们去凑什么热闹。”顾忱槊笑笑，冲安静坐在一旁的傅瑜扬了扬下巴，淡淡道：“是吧？”
傅瑜反应不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他慌忙垂眸看向地面，轻轻挠着沙发垫子，吞吐道：“嗯，嗯，是的……”
“我们，在桂城转转…不用管我们。”
许昉蹙眉不解：“刚刚不还嗷嗷来着？这会儿又这么善解人意？”
许昉看向两人，“况且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就这么把你们丢下确实不像话哈。”
顾忱槊耸耸肩不置可否。
“那一半一半？”沈遥川插嘴，指了指许昉跟贺祈，“你俩一个人跟着我们去看奶奶，一个人留在这儿陪客人？”
许昉跟贺祈对视良久。
贺祈点点头，“可行，你跟着下去玩儿几天吧。”
不等许昉说话，贺祈又道：“本来你小时候就经常在奶奶家玩儿，那儿都算你半个老家了，她肯定很想你的。”
“我们以后也还有时间再一起去。”
“是啊是啊！”沈遥川眼睛放光，“你就当是陪我俩去的呗，快去收拾东西快去快去……”
许昉疑惑地看向沈遥川，“你怎么这么兴奋？”
“我……”
“哎呀他一直这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半天不说话的赵写意突然蹦哒出来，给沈遥川重重来了几下肘击。
“痛，我……”
“疯疯癫癫的嘛他。”赵写意笑得开心，拉住沈遥川就向外跑，不忘回头嚷嚷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去给奶奶买点东西，你收拾一下我们回来就走啦！”
经几人风风火火的一顿安排，本来宿醉过后还有点晕乎的许昉清醒了不少 。
“先坐会儿吧，我去给你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贺祈将许昉按在沙发上，对方还有点愣神，他抬手揉了把许昉乱糟糟的头发，“估计也就两三天，到时候你跟他们一起回，不用担心我，晚上我们还可以……”
“得得得差不多行了啊。”顾忱槊深吸一口气翘起二郎腿，“黏糊。”
贺祈没做理会，自顾自跟许昉腻歪了一会儿拍拍屁股转身上楼收拾东西去了。
“你什么眼神儿？”顾忱槊将矛头对准许昉，“分开几天都不行啊？整得我抢了你老婆似的。”
许昉眼神攻击：不是吗？
虽然内心总隐隐觉得哪里奇怪，但许昉也没有多想，确实如贺祈所说，赵奶奶家相当于他的半个老家。打小就被老人疼着宠着，因为自己的原因好几年没能回去看望她，本就于心有愧，趁这个机会去看看也好。
许昉还有点昏昏欲睡，沈遥川他们没回来，贺祈让他再眯会儿。贺祈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让许昉躺好，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一边给对方按头一边跟顾忱槊傅瑜他们小声聊天。
三人在下午四点准时出发，沈遥川自上车起嘴就没停过，叽叽喳喳的，愣是把许昉的瞌睡吵走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拖两个活宝的福，到家天都快黑了，差点没赶上晚饭。
遇到一朵形状特殊的云，赵写意要下车仔细看看，遇见几朵好看的花儿，沈遥川嚷嚷着要给赵写意拍照片，偶遇了村里多年没见的叔叔婶婶，也要停下来好好叙旧。
许昉陪着两人在乡下待了三天，这三天短暂，却又圆满。
许昉好像又重新经历了一遍童年，回到了他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起荡秋千，一起摘果子，一起去河边玩水，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晚霞。玩儿累了就随便东倒西歪地躺下，嘴上却依旧说个不停，天黑了就回家，家里有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笑眯眯招手，说孙宝快吃饭。
不用担心明天的路该怎么走，也不用忧愁谁又会离开。
“在想什么？”沈遥川半躺在屋顶上，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双手枕在脑后，侧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许昉。
“哎呀够啦够啦奶奶！我吃不完这么多，你少装点嘛，我们随时还可以回来拿呀。”赵写意清亮的嗓音传来。
“不多不多，你吃不完，那还有小川和昉昉呢，还有小七呢，小七很喜欢吃石榴的呀我记得，都带上……”
许昉一字一句听着楼下的动静，直到人声远离，彻底听不清晰，才缓缓仰头看向夜空，答非所问，“今晚的星星好亮。”
闻言，沈遥川也抬头看，“嗯，是好亮啊，好看！”
许昉轻轻笑了一下，也学着沈遥川的样子躺下，悠悠道：“就是觉得我还挺幸运的。”
沈遥川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刚刚的问题，于是便轻轻点头，看向许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原来，上天没亏欠过我什么。”
许昉静静望着夜空，盯着远处忽明忽灭的一颗星星看。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轻，如同空中漂浮不定的尘埃，如同天上聚了又合的乌云。
而落在沈遥川心里，却像一块大石沉沉掉入潭水中。
心脏被重重击中，痛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绵密且无以复加的苦涩，最后的最后，归于平静。
“许昉……”
“时间过得真快。”许昉低低垂下双眸，轻声打断对方，慢慢说着，说童年时代的记忆，说少年时的畅想，说成年后的疲惫。
这是许昉第一次这样完全剖析展示自己的内心，他不知道缘由，只是觉得该试着回头看看，因此他往回走十年，再走十年。
追溯更深层次的原因，大概是望向天边的那一刻，旧时的一幕忽然在他脑海浮现：年幼的贺祈在他身后一遍遍呼唤，让他回头，让他留下，让他不要一个人走。
也大概是在那一刻他才彻底明白，两年前无数个睡不着的深夜，贺祈的小声呢喃。
他说，哥哥，我错了。
你好好歇息，不用再努力向前走了。
“于是我真的停下来，开始回头看。”
许昉看向沈遥川，轻笑道：“然后发现，我以为我所失去的，其实都没有。”
他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但沈遥川听懂了。
更重要的是，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许昉出乎意料的倾诉，让沈遥川极度想仰天长啸，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他得克制，却又有点克制不住，只能用力拍拍对方的肩膀，手舞足蹈道：“兄弟，你会拥有更多的！”
沈遥川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是掩盖不住的激动与兴奋，看得许昉发懵，“什么意思？”
“没啊。”沈遥川装傻充愣，“什么什么意思？”
“昉昉—小川—”
“走了走了，奶奶叫我们呢。”沈遥川一把将许昉拉起，迅速转移话题，任凭许昉怎么问他都只字不答，要么装疯卖傻，要么装聋作哑。
可沈遥川越是这样许昉越觉得有问题，直觉告诉他沈遥川有事情没说，不出所料，这一猜想很快在第二天频繁得到验证。
“怎么不开进去？”
沈遥川在三岔路口的位置将车停下，回头冲许昉摆了摆手机，“小七发消息，说有人结婚车堵住了。”
“下车吧我们，也没几步路了。”
许昉应声下车，携风大步向前走去，只是分别短短数日，思念却已席卷他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再绕过一个转角就到家了。
微风抚过头上的簇簇金黄，有蝴蝶停栖于发上。
许昉缓缓停下脚步，有些恍惚地看向自己脚下的红色地毯，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下一秒，耳边适时响起舒缓柔和的音乐声。
许昉伫立在原地，回忆排山倒海般袭来，淹没所有感官，只剩心脏怦怦直跳。
“绕过前面这个转角，我们就到家了。”月光下，少年一手提着东西，一手牵着小小的孩子，一字一句说。
小孩刚在妈妈那里受了委屈，带着伤与饥饿躲在门口的桂花树下，少年天生温和善良，说要送给他一块蛋糕，换小孩不要再伤心。
“哥哥。”小孩的声音还很稚嫩，他拽了拽少年的手，看向右侧亮着灯的房子，“我可以去你家吗？”
“嗯。”
“可以。”
而今绕过这个转角，他的小少年就在桂花树下等他，等现在的他，也等十年前的他。
“许昉。”
“我再攒点钱，你就嫁给我。”
走过千百次的石板路被铺上鲜艳的红毯，让许昉一瞬间想到了那个被玫瑰花瓣铺满的房间，一样热烈，一样让他思绪翻涌，心潮澎湃。
门口贴的喜字不是很规整，看得出是不会做手工的人自己剪的。
陈垚跟秦颜笑眯眯地举着小礼花筒跑上前，傅瑜怀抱一束玫瑰一起迎上来，递给许昉，“这个，当作手捧花好了。”
顾忱槊将蛋糕推到正中央，乐呵呵地转身喊话，“主人公来了，我给大家倒酒喝啊。”
“好！！”小礼花砰地一声炸开，各色飞溅，有一根黄色的彩带落在了许昉头上，他有些迷茫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泪水在眼眶中转个不停。
沈遥川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刻也没停，迅速举起相机一顿狂拍，正好拍到这一幕，乐得合不拢嘴。
“昭昭，”赵写意将怀中的小猫举高，贴近对方的耳朵小声说话，“你俩爸爸很能耐哦。”
“喵——喵——”
昭昭：结婚了！结婚了！爸爸爸爸结婚了！
赵宇双手死死捏着许朝荣的照片，泪如雨下。
“别哭了，大家都高兴，你一个老的哭成这样像什么话。”赵妈妈嘴上这样说着，可眼眶也红了一片。
许昉回神环视四周，扫到满脸微笑，身着蓝色旗袍，别着藏青色绒花的老人身上时，眼泪终于还是没克制住掉了下来。
老人心有所感，慢慢挥手，末了向他比起一个大拇指，三秒过后，又调转方向指向另一个人。
他第一眼就看见的人。
那个抱着吉他安静站在桂花树下等了他很久的人。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四目相对的一刻，许昉的呼吸还是几乎停住。原来无论被深爱过多久，极度幸福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惶恐。
绕过了这个转角。
许昉，我给你一个家。
我们的家。
“如果，”
“明天的路你不知该往哪儿走，”
“就留在我身边做我老婆好不好……”
贺祈拨弄琴弦，开始对着话筒轻声哼唱。
这是许昉第二次听他唱歌，上一次还是很久远的事情。
贺祈音色明亮，随便哼哼都很好听，许昉一直觉得他那样好的嗓子，那么好的音准是应该多唱歌的。
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贺祈很少开口唱歌，他更喜欢坐在一边安静听他唱。一首又一首。
秋风忽起，桂香蔓延，面前人逐渐与许昉记忆中的少年身影重合，天真烂漫，意气风发。
也是直到此刻才恍然惊觉，他们已经并肩走过这么多年，那个小孩儿已经长这么大。
桂花树下挂着的月牙状木牌随风晃动，带着那个孩子自幼时便许下的心愿：
哥哥，日日开心。
两人彼此长久注视着，每一次眼神的纠缠，每一个音符的掉落，都化作一场浪漫的邂逅。
“如果，”
“你疲倦了外面的风风雨雨，”
“就留在我身边做我老婆好不好？”
一曲终了。
许昉低头吸了吸鼻子，回过神便看见贺祈已经将吉他放好，起身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他有些慌张地抬手开始胡乱擦拭眼泪。
“许昉。”
片刻过后，贺祈缓慢站定在许昉面前，握住他的手，轻笑出声，“哭什么，你是笨蛋吗？”
许昉连连摇头，别过脸去，“我…没……没哭呜呜呜……”
“好好好，没有没有。”贺祈被许昉逗笑，将他的头掰正，边给他擦眼泪边小声说话，“本来还有点紧张的，但你这么一哭我好多了。”
“咳咳咳，不紧张不紧张了啊……”贺祈自言自语着给自己打气，“早知道不叫这么多人了，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咳咳，许昉，我接下来怎么做的，你记好，回去给我补一遍，让我也感动感动呗？”
“噗嗤……”许昉破涕为笑，点了点头，“好啊。”
“那我开始了？”
“嗯。”
“真开始了？”
“嗯。”
“你该不会以为我要掏出戒指向你求婚吧？”
“嗯……”
“我才不会，你向我求婚我还得考虑考虑呢。”
“嗯……好吧。”
贺祈弯起眼睛，指了指许昉怀里的玫瑰，“仔细看看？”
许昉垂眸看向怀中，这才发现在一簇艳丽的红色当中隐藏了一块纯白的三角状物体，他疑惑地抽出来，是一张卡片，巴掌大小，却写满了字。
字体依旧苍劲有力，像他的主人一样，始终生机勃发。
许昉着摩挲着卡片，一字一字在心中默念。
“亲爱的许昉，五千四百七十五个日夜后，我再度站到你面前。
“此时此刻，如果你接收到了这满城的桂花香，那么，请问你是否愿意，做我的永恒唯一月亮。”
“无论皎洁，还是更皎洁，明亮，或者更明亮，生生世世，同去同归。”
不知过去了多久，许昉依旧低垂着头，保持着看卡片的姿势一动不动，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直到落下的泪水将墨迹完全晕染开，他才抬头看向贺祈。
“小七……”
“你，没有在向我求婚吗？”
贺祈笑起来，露出尖利的小虎牙，一如往昔明亮天真。
他飞快在许昉眼角处落下一个吻，然后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戒指，再度上前牵起许昉，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回答：
“没有哦。”
“我在为我的月亮盖一所小房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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