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祈预料的没错,今年桂城的雪下得尤其大,大雪封山,顾忱槊他们的车开不进来,链条跑坏了三副,一群人推着上来的。
许昉跟贺祈将许朝荣火化后才通知一些熟人,原本他们没打算说的,许朝荣生前不喜欢吵闹的环境,他们想安安静静地送他最后一程。
况且,恰逢新年。
他们不想在这种时候打扰别人。
但许昉再三考虑后,最终还是想着,许朝荣在世的时候,无论是他跟贺祈的朋友,还是他爸的朋友,都帮了不少忙,他的一生走到尽头,于情于理应该让这些人知晓。
许昉没想着让他们来送葬,但许朝荣下葬那天,通知到的每一个人都来了。
他们选的墓地在城北,整个桂城离他们家最近的一块墓园。
连续下了四天大雪之后,桂城终于在新年的第二天迎来第一束阳光。
风和日暄,碧空万里。
封穴的时候是贺祈去确认骨灰盒是否摆放好的,这几天他跟许昉忙前忙后,许昉没表现出悲伤,也没显露出不舍,他跟过去一样,遇到任何事情都冷静,沉稳。
贺祈哭得眼睛红肿,许昉还会耐心地煮两个鸡蛋,一个给他吃,一个剥了壳给他在眼圈四周滚一滚。
领到骨灰盒的时候,许昉也只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在上面擦了擦。
贺祈很早以前看到过相关的说法,说很多人在最亲的人离世的时候往往不会表现出巨大的悲痛。因为人体为了保护自己,会压抑这种悲痛,可能要等很久以后,在某一刻,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以为许昉现在就是这种状况。
可后来发现不是的。
当工作人员大声宣布要封穴的时候,许昉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小步,他看见了。
“哥哥,走吧。”旁人已经离开多时,在许昉第四次弯腰去看墓碑上的照片时,贺祈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他。
“好。”许昉应声,牵起贺祈准备转身离开。
一回头,却看见最该,也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贺祈皱眉看向不远处手捧着鲜花的女人,与他们对上视线,赵孟欣缓步站定到他们面前,眼眶带着点红。
许昉看着她的样子,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连续几天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却产生奇异的饱腹感,恶心,想吐。
贺祈盯着赵孟欣看了几秒钟,想绕开她带着许昉走,“哥哥,我们回家。”
“好。”
“等一下。”赵孟欣忙伸手拉住他。
许昉像是触电一般用力甩开她的手,呵斥道:“滚。”大概是反应过来这是哪里,许昉压低声音警告她:“滚,带着你的破花儿滚。”
赵孟欣先是被他吼得一愣,随即很快回过神来,僵硬地扯出一个难堪尴尬的笑容。她仍不忘维持着她固有的体面,带着一股施舍高傲,不容置喙的语气开口:“我来看看他,看完就走。”
许昉只觉得这些天所有的情绪都一并涌来,慌张,着急,悲痛,怨恨,他猛地伸出手拽起赵孟欣的手臂,用蛮力拖着她向外走。赵孟欣反应不及,手中的鲜花重重落在地上,贺祈害怕许昉一冲动伤着自己,急忙跟在他身后。
直到走出墓园,许昉才将她松开,赵孟欣没站稳,险些摔倒在地。贺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许昉,暴戾,凶狠,眼中熊熊燃烧的烈火似要将面前的人与满腔恨意一并烧成灰烬。
许昉重重喘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侧头看向贺祈,温声说:“回家等我。”
贺祈心知有些事必须要面对,也必须做个了结,于是他点头应好,转身离开,临走的时候轻轻捏了一下许昉的手。
但他没走远,走到许昉看不见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他掏出手机,查看学校导师发过来的消息,这段时间太忙,几乎与外界完全失联,他简单回复了一句,便开始仔细阅读他拜托老师找来的资料。
“你没有资格来。”许昉开门见山,冷冷看着对面的人。
在拉扯的过程中,赵孟欣的头发被扯乱,她难得失态,却依旧冷静,只重复道:“我来看看他,看完就走。”
许昉死死攥着拳头,直直看着她。
赵孟欣被他看得不舒坦,嗤笑出声,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像笑又像哭,“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啊?我跟他好歹夫妻一场,认识那么多年,还一起生了个这么优秀的儿子,是吧…我来看他,于情于理——”
“赵孟欣。”许昉冷声打断她,一字一句,化作匕首,直直插入赵孟欣的心脏,“你配吗?”
赵孟欣神色一滞,这样尖锐的话语,来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她承受不住。
她终于撕下自己精致的皮囊,目眦欲裂,失控叫喊出声,“我不配?我有什么不配!?我嫁给他!我明明不想结婚可还是嫁给了他,我有什么不配?我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许昉!我生了你!我是你妈妈!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疼吗?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吗?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妈。
她居然还知道她是他妈妈。
许昉眼中的悲愤与怨恨悉数褪去,眼底浮现出嘲讽与讥笑。
赵孟欣被他这样盯着,良久,终于崩溃,“你凭什么这么怪我?我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我有什么错?我不想被婚姻被孩子束缚,我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她像在极力辩解,“我就是想过得好一点……”
许昉平息下去的怒火再度被她这句话勾起,他怒吼道:“你还有脸说?你想过好的生活!我爸不想吗?我不想吗? 你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你为什么不说!!?你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们结婚以后没有孩子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赵孟欣,这么多年,你总是觉得我和我爸拖累了你,想方设法把责任推到我和他身上。”
“你一边享受他的好,一边又把他当作你追求自由的绊脚石,好啊,我爸坐牢了,没人对你好了,你终于可以拍拍屁股走了,现在他不在了,你假惺惺地来这里做什么?”
“去过你的好日子啊。”
一连串的话语重重砸向赵孟欣,她冷静下来,不再歇斯底里地吼叫,也不再质问指责。
两人僵持了许久,赵孟欣回神迟钝地整理乱掉的头发,想要转身离开,许昉没让她如愿。
这就开始觉得痛苦了?
许昉拦住她,一字一顿,给面前这个随时可能会再次崩溃的可怜女人致命一击,“但凡在过去的任何一天,你回来,我都愿意叫你一声妈。”
“我会让你看他,会让你送他最后一程。”
“但你没有。”许昉哑着嗓子发问,“你不知道他在等你吗?”
赵孟欣缓缓抬头看许昉,倏地落下眼泪,毫无预兆。
“他在监狱的时候,以为你帮衬着我们,让我好好对你,你知不知道他在等你去看他?他在医院的时候,躺在病床上,意识都模糊不清了,还抓着我的手问我,妈妈呢?你知不知道他在等你去看他?”
“他回到桂城,日日盯着墙上你们的结婚照看!你知不知道他在等你回来看他一眼!?”
许昉骤然增大音量,泪水夺眶而出,说到最后,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哽咽着一个一个字往外吐。
“夫妻多年……是啊,你们在一起二十几年,他哪一天没在等你?”
“你会不知道吗?”
赵孟欣弯腰捂住眼睛,不住地摇头,呜咽出声,“别说了……”
“赵孟欣,你生了我,不养我,对我那么差。”
“我不恨你,我懒得恨。”
“你夜夜不回家,对孩子不管不顾,我爸也不恨你。
“他没舍得。”
许昉忽然伸手掐住赵孟欣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他的情绪已经濒临失控,开始一遍遍大声质问着面前的人。
“我给你打过多少个电话!!为什么不接?我在信息里面怎么说的?我说他活不了多久了,我说他想见你!想见你!你为什么不回来?就一眼,我求过你多少次,你为什么不肯回来……”
“我不知道……”赵孟欣失神摇头,“我以为你骗我的,骗我回去,我不知道,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病了呢?我以为你骗我……”
她开始词不达意地道歉,不知道是在说这件事,还是说他们过去的许多年,“对不起啊,昉昉,对不起啊……”
二十四年,她叫出昉昉这两个字,竟然花了二十四年。
许昉不知道她现在在哭什么,是在哭她没好好对许朝荣,还是在哭,她没做个好妈妈。
或许都有,但是不重要了,他永远不会原谅她,至于许朝荣,大概从来没怪过她。
现在许昉只希望,她不要来打扰许朝荣最后的安宁。
“你离开桂城,别再回来。”许昉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漠然看着面前的人,“不许再来这里,我不想见你,爸爸也不想。”
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别再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