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人们都专注于自己的世界,年底依旧喧哗一片,桂城还是那样热闹。
赵写意如今已经算得上是个尽职尽责的姐姐了,在许昉的再三嘱托下,她给贺祈买了蛋糕,陪他过生日,又把他接到赵家和赵家人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小意姐,你不用每天都来看我,我现在挺好的。”贺祈接过赵写意带的一大袋水果,去给她泡茶。
“挺好挺好,一个二个都说挺好,真好不好我能不知道?”赵写意嘀嘀咕咕地说,声音很小,但还是被贺祈听到了一点。
他停住手上的动作,抬眸看赵写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过得不好吗?”
赵写意自知说错了话,连忙摇头,“没,现在还可以的。”
像是怕对方不信,又急急补充道:“刚开始去新地方嘛,总有点不习惯吧。”
贺祈点点头在对面坐下,没有应声。
赵写意看着他,有些犹豫地说道:“小七,你别怪他啊,他也是迫不得已。”
“嗯,”贺祈垂下眼皮,轻声道:“我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许昉是迫不得已,没有谁想离开自己的家乡,许昉已经做得够多了。
而他,从来都不是害怕被丢下,他害怕不能陪在许昉身边。
送走赵写意以后,贺祈准备好好做一顿饭,这段时间他又新学了几道菜,想着以后做给许昉尝尝。
他大概会喜欢吧,从小到大,自己喜欢的东西,许昉都挺喜欢的。
刚把食材准备好,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贺祈感到奇怪,小意姐刚走,还有谁会来?向瑾竹回来了?
打开门,发现是两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两个老人静静站在外面,看样子是夫妇,男人还拄着拐杖。
对方见他也有些奇怪,退后一步仔细看了一眼房子,在确认没有找错地方以后才开口问,“这里不是许朝荣的家吗?”
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又说:“不好意思啊,我们不知道他已经把房子卖了。”说罢便准备转身离去。
贺祈叫住他们,“没有,这里是许叔叔的家,我暂住在这里。”
“请问你们是?有什么事情吗?”
闻言,两位老人转过头,打量了贺祈一会儿,开口的时候有些疑惑:“昉昉不在家吗?我们是他的外公外婆。”
许昉的外公外婆?赵阿姨的爸爸妈妈?贺祈皱了皱眉,赵孟欣不是把许昉带走了吗?没跟他们讲吗?
贺祈摇摇头,“他不在家,赵阿姨带他去别的地方了。”随即拉开门,冲他们道:“外公外婆先进来坐吧,我去泡茶。”
两位老人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那孩子刚刚说什么?小欣带昉昉走了?”
赵父摇摇头,“怎么会?小欣不是已经去英国了吗?她可没说带着昉昉一起。”
贺祈将泡好的茶放在老人面前,恭敬道:“外公外婆喝茶吧,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话音刚落,赵母眼眶就红了,她用胳膊戳了一下旁边的人,赵父才缓缓开口,“孩子啊,你刚刚说昉昉跟他妈妈走了?”
“嗯。”
“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是他告诉你的吗?”
贺祈点点头。
沉默良久,赵父才继续说:“他没有跟他妈妈走,小欣在小荣出事的时候就出国了。”说完,赵父偏过头,似是觉得羞愧,沉声道:“是我们对不起小荣,本来这次是想来看看昉昉的,既然他已经不在桂城了,我们就先走了。”
老人拿出一张纸条放在桌子上,“如果你有了昉昉的消息,请给我们打个电话。”
贺祈震惊地看向老人,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不停思考刚刚对方说的话,没跟赵孟欣走?许昉没跟赵孟欣走?
贺祈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空洞一片的感觉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他们的,也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
“赵孟欣替我们还债,我跟她走,休学一年明年就可以继续读了。”
“他说过想去临城,不过到时候他就比你小一届了。”
贺祈狠狠一拳锤在桌子上,猛地起身冲出去。
骗子。
他再笨也该想到的,赵孟欣怎么可能替他们还债?赵写意每次提到许昉时都模棱两可的话他怎么就没有起过疑心?许昉是骗子,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跑得极快,耳畔的风呼啸而过。
街上的行人很少,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在家享受着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地上还有没有完全融化的冰雪,贺祈滑倒了很多次,等站到赵家门外的时候,他的衣服和裤子都已经湿透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这里来,却突然不敢敲响这扇门。
他笔挺地站着,像大雪中孤寂坚韧的松树。
双手早已冻得发红,贺祈微微弯了弯有些僵硬的手指,缓缓抬起手,重重敲了两下。
“小七?”赵写意打开门,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人,忙拉他进门,“你怎么了啊?”
贺祈摇摇头,轻轻挣脱她的手,“小意姐,告诉我吧,他在哪里。”
“小七,你……”赵写意有些慌乱,他都知道了?谁告诉他的?
她们上午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在她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吗?她心里又惊又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告诉我吧,小意姐,求你了。”贺祈上去抓住她的手,眼底通红,“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哪里。”
“对不起,小七。”赵写意垂眸,黯然道:“对不起,我答应过他。”
贺祈缓缓收回自己的手,低头看向地面,颤声说:“我好想他。”
“特别想。”
赵写意呼吸一滞,抬手抹了把脸,转头进屋然后又匆匆走出来,给了贺祈一张纸条,“他的电话,对不起小七。”
“如果他愿意的话,让他亲口告诉你。”
贺祈接过纸条,盯着上面的一串数字看,有些看不清,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道谢后便转身离开,匆匆向家的方向跑。
到家以后他飞奔上楼去拔手机,对着纸条一字一字输入,却怎么也打不对,他的手颤抖地厉害。
………………
“小七。”电话接通,许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从这个不再热闹的秋天,从无数个他们在月色下孤单行走的夜晚,从他们相依相伴的这些年,遥不可及。
贺祈突然感觉自己耳鸣了,他听不见声音,也没办法张口说话。
他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肩膀却止不住地抖动。
他想问许昉很多,在跑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组织了一万次语言,可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们也什么都没说。
贺祈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面,瞟见了门口那棵光秃秃的树。
贺祈突然觉得很冷,他轻轻用右臂环住自己的膝盖,左手用力按手机,试图跟冰凉的屏幕贴的更紧。
自那通无疾而终的电话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但是许昉在夏天的时候回了一趟桂城,见到了许朝荣。
时隔一年多,他们父子才终于见上一面,许昉没有告诉他自己的事情,他曾经怎么骗贺祈,现在就怎么骗了许朝荣。
他过去从来没撒过谎,唯二的两个谎言,竟然全给了自己最爱的人。
许朝荣说了同样的话,让他不要再来,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许昉没应声,只是在临走时,才缓缓说:“等你出来,我们还像过去那样。”
他也去看了贺祈,可是没跟他见面,他站在很远的地方看见贺祈在给门前的小花浇水。
许昉想,长高了,又瘦了一点,也不知道是好好吃饭了还是没好好吃。听说成绩还是很不错,开学就进八一高中。
许昉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对方进屋再没出来,他才回过神,匆匆赶回临城。
他晚上还得去酒吧上班,今天来得匆忙,几乎是临时起意。
许朝荣不肯见他他是知道的,回来也只是想碰碰运气,而自接到那通电话以后,他几乎又陷入了整夜整夜的失眠状态。
回桂城的前几天,他去上班的时候,傅瑜觉得他精神状态不太对,便询问了几句。
傅瑜是知道他的事情的,刚在他那儿上班的那段时间,许昉整个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姿态。
相处一段时间后两人渐渐熟识起来,许昉比傅瑜要小上个八九岁,对方一直很照顾他,两人也彼此了解了一些。
许昉知道傅瑜有个很喜欢的人,是个军人,喜欢了很多年,后面两个人在一起处了一段时间。
但是前不久对方退伍回来就结婚了,这个画室就是在他结婚以后傅瑜自己开的,之所以取那个名字,是因为对方的名字里有一个月字。
傅瑜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他说,就算是对过去的一场纪念吧。
然后他又问许昉:“会觉得奇怪吗?”
许昉不解,他便补充道:“我喜欢男人。”
许昉摇摇头,问他:“你只喜欢男人吗?”
闻言,傅瑜顿了顿,随后笑笑说:“大概是,因为还只喜欢过这么一个人。”
在知道许昉的问题以后,傅瑜敏锐地觉察到他可能有心理方面的问题,便给他联系了心理医生,再三强调一定要去。
就是心理医生告诉许昉,或许直面问题会带来好的改变。
于是他回到桂城,匆匆看了一眼他日夜牵挂的人。虽然还是没有勇气站在他面前,但也足够了,这样遥遥一眼也够他再撑一段时间。
回到临城,许昉在更衣室匆匆换好衣服便向外走,却在拐角处撞上一个人。
对方跟他差不多高,可能还要高一点,留着极短的寸头,五官立体又凌厉,他的左耳戴了一只黑色的耳钉,嘴里还懒洋洋地叼了一根烟。
“抱歉。”许昉淡淡扫了对方一眼便侧身走过。
男人定定看着离去的背影,眼神像是在冬夜寻找食物的孤狼。
良久,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许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轻轻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这是许昉换的第三家酒吧,才工作了没几天。第一家酒吧还不错,但是老板再三要求他一定要跟观众互动,调动氛围,他本身就是不爱与外界接触的人,也不喜这种闹哄哄的环境,因此工作了一段时间还是老样子。
但他的皮囊身材实在是太突出,静静往台上一站就有很多人在下面起哄,根本不需要再额外做什么。
老板却不太满足,还是希望他能活跃一些,无奈许昉只能提出离职。
第二家是一个清吧,工作时间比较短,环境也不错,但赚得太少,许昉不得不重新寻找落脚之处。
许昉坐在台上边拨弄琴弦边唱,垂下的睫毛被打出一小块阴影,他的声音很凉,像秋季的月光。
“你新招的?”角落里的男人眯着双眼,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上,微微向单人沙发上后仰着,侧头问身边的人。
“啊,怎么样,眼光不错吧?”他旁边的人开了一瓶酒递过去,“虽然太冷了点儿,但就这这脸,这身材,往那儿一站就是招牌。”
“归我了。”男人接过酒瓶,看向台上的身影。
“顾忱槊你他妈是人吗?这你也要抢?”
“你不是才招了几个小年轻,我服了,而且人现在都还没成年,你简直禽兽不……”
“心脏的人简直想什么都脏。”男人开口打断他,嗤笑道:“谁跟你说我要睡他了?”
“不是?”
男人耸了耸肩,语气不明,“你知道吗?他特别像一个人。”
“我的一位,故人。”
“什么?”
“啧……聋子。”
………………
今晚的五首歌唱完已经凌晨了,许昉收好吉他去储物室拿东西。
不料一个男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对方斜倚在门上,冲他懒洋洋地笑。
“借过。”许昉冷声开口,对方却没动。
他不悦地看了男人一眼,男人丝毫不惧,径直向前一步走上来,沉声道:“许昉?”
“有事?”
“顾忱槊,”男人伸出一只手,“刚刚见过的。”
许昉轻轻嗯了一声,准备从侧面绕过去。
“不认识一下你的新老板吗?”顾忱槊再次堵住他的去路。
许昉忍无可忍,蹙眉不满道:“别发癫。”
顾忱槊偏了偏头,微笑道:“别生气,听我说完呗?”
“你的老板把你……”他停顿了一下,思索该用什么字才不奇怪,“把你调到我那儿去了,以后你就到我那儿去唱歌。”
许昉没应声,冷冷看着面前的人。
“价格你来定?
“不需要。”
他是缺钱,但还不至于什么人都相信。
“要调我走,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行,他这会儿回去了,现在就打个电话?”顾忱槊掏出手机,向前递了递,随即又拿出了一张名片,“你可能把我想成了什么不好的人。”
“我得解释一下,你第一天来这里唱歌的时候我就听了,我很欣赏你。”
“正好这里的老板是我朋友,我想把你挖走,就这么简单。”顾忱槊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别急着拒绝,回去好好想一想,说好的,价格你来定。”
许昉向后退了一步,漠然道:“我不认为,我唱歌的水平高到了可以随意开价的地步。”
顾忱槊轻笑了一下,慢慢道:“与你唱歌无关,只是我不以赚钱为乐趣。”
“我太无聊了,所以想认识一些有趣的人。”
“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
“可你需要钱啊。”
顾忱槊走上前轻轻拍了一下许昉的肩膀:“多一个朋友,又可以赚钱,别跟钱过不去。”
“电话我就不打了,你明天自己去核实吧,想好了给我打电话。”说完,他将名片塞到许昉的手中,然后便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