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被规则清空,刚进入系统的时候,米赛尔时常会做着什么事,做着做着就出神。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神,只是经常会放空大脑,等谁过来找他说话或是什么怪物开始袭击了,瞥一眼副本倒计时,才惊觉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不是个好习惯,尤其有些副本任务是限时的。

  在一次带着满身伤踩点完成任务后,米赛尔疲惫地喘着气,靠在空荡荡的系统房间里沉默了很久。

  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只有完成任务才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回家,而回家了……回家了做什么?

  他其实不记得了,但他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改掉了自己总是会平白无故出神的毛病,尤其是在副本里。

  只是米赛尔还是舍不得扔下这个小缺点,仿佛如果真的扔下了,那根牵着他和家之间的线就断了。所以他如果没什么事做,就会盯着空气出神,一发呆就会愣很久,就像空气里有那根线一样。

  他的缺点远远不止这一个。

  不管是队友还是NPC,每次要开□□流的时候,米赛尔的反应总会慢上一拍,唯有一句“谢谢”说得是最流畅的。

  这其实是寻常琐事,没什么特别的,更别提在九死一生的副本里头,多得是话都来不及说就丢了命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毛病是从哪里来的,但并不是因为他没想好说什么,而是……

  他好像在等着什么。

  但他等着等着,什么都没等来,只好自己说话了。

  而次数多了,米赛尔也习惯等不到了,这个毛病也就改了。

  经历过几个副本后,系统发现他自己似乎就能独立通过那些高危副本,所以再也舍不得将其他任务者投入他所在的高危副本里头。米赛尔不觉得这是件坏事,他并不能护住所有的任务者,也不能信任那些任务者,还不如一个人,他也很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所以刚开始单人进入副本的时候,米赛尔虽然没怎么说话,但其实却挺高兴的。

  可当他一个人站在废墟之上,眺望远到处的日轮时,想低头说些什么,话都出口了,却没得到任何回音。

  他这才想起,

  现在没人能和自己说话。那时候米赛尔和系统的关系还很陌生,系统手下那么多任务者,并不会没事找事和他聊天甚至说话。

  可为什么,之前他知道单人通过副本的时候,居然是满心欢喜,没想过一下这件事……?

  直到现在,直到在这个没得到任何回音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害怕孤单。

  可为什么,他在知道单人通过副本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孤单呢?

  他分明站得挺直,像一棵朝阳底下郁郁葱葱的松树,却好像已经开始枯败了。

  ……

  他渐渐地更加沉默了。

  任务者沉默对系统来说不是什么坏毛病,对它而言,只要完成任务就是好任务者,话少还不用怎么应付。只是就算米赛尔话再少,从副本出来听系统发布奖励的时候,也会执拗地问上一句: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家?

  系统告诉他,系统房间就是你的家。

  但他觉得不是。

  可就算他觉得不是,也说不出个前因后果来,更别提本来就嘴笨,连编个理由都编不出来。所以他只能说“不是”,然后垂下眼,任系统怎么问都不吭一声,倔强得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除此之外,他每次战斗之后,不管系统怎么敲这块石头,都没个回应。

  米赛尔一开始对于战斗这方面还有点生疏,但他天赋异禀,很快就在这方面上手了。在副本里打架,他也没个老师,全走的野路子,只要赢得胜利什么损招都会出。

  但明明赢了,他却觉得很疲惫。

  就好像……

  他本来不用这么做的。

  只不过仔细捋一捋,却又觉得这句话有点问题了。

  战斗这件事如果不他自己来,还能让谁来?

  所以这个念头在他的脑袋里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也不过一瞬的功夫。但分明想清楚了道理,米赛尔在之后的一次次机械般的战斗里,那股疲惫感非但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重,压得他逐渐喘不过气来。

  即使喘不过气来,他也站得挺直,像棵松树。

  他总觉得自己在火里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实在放心不下,总想找回来,又怎么找都找不到。所以他认为自己是找不到了,就改

  了念头,只想找到后,能远远地望上一眼,确认那些东西平安就好。

  他想,应该是他自己弄丢的,再多的苦都得认。

  他本来早就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但没办法,再撑不下去也得撑。不论怎样,都得回家望一眼。

  哪怕是路过也好。

  所以再怎么疲惫,再怎么喘不过气来,米赛尔还是拎着手上的枪,走了下去。

  ……

  他逐渐地越来越擅长战斗,也越来越习惯用战斗来解决事情,更越来越习惯自己战斗。曾经那个“本来不用这么做”的念头渐渐地熄灭了,在不见天日的记忆深处蒙上了层灰,然后被慢慢地碾进时光长流里,化做河底的砂石。

  战斗能解决大多数问题。

  而剩下的问题,再多几场战斗也能解决。

  只是在很偶然的时候,系统抱怨他差点把副本世界给拆了,差点暴露系统存在——米赛尔总会不怎么在意,敷衍一下,下次继续。一来,他和系统的关系只能算是暂时的合作伙伴,并没有多少感情,系统甚至还挺喜欢看他的热闹。

  二来……

  好像再大的麻烦,也会有什么帮他解决。

  但系统警告的次数多了,发现没用,干脆将米赛尔塞进了惩罚空间。而米赛尔头也不回地往前撞,撞到头破血流了,疼痛跟针似的钉进他灵魂的骨骼,他才恍然大悟——

  哪里有谁会来帮他解决麻烦并善后呢?

  没有的。

  恍然大悟带来了清醒,却也带来了绝望。这几乎是用刀将他的灵魂一寸寸地切割开,刀在灵魂的骨骼上划出一道道狰狞的痕迹,而外面的伤口刚要愈合,又被那在骨骼上刻痕的刀钩开了。

  疼痛逼着他清醒过来,等他从惩罚空间出来,系统再次警告他的时候——

  他说,以后不会那么做了。

  米赛尔终于开始学会收敛,开始尽量避免麻烦,到后来,就变成了怕麻烦。

  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不是怕麻烦,也不是怕收拾麻烦,而是怕这些麻烦会反反复复地提醒他,那个会帮他善后的存在只不过是他的臆想。

  但再怎么避免,麻烦还是会找上门来。

  于是他再怎么逃避,

  也还是认清了,不过怕麻烦已经成了他的新习惯了。

  他把身上所有依赖另外自己的习惯都给改了,把所有痕迹都抹了,是他亲自拿的刀刃一点点地拨开血肉,亲自剔的骨,将那些深入骨髓的习惯给挖了出来。

  然后他带着遍体鳞伤的灵魂,接着流浪。

  他还是站得笔直,像棵朝阳底下郁郁葱葱的松树,却又好像枯败了很久。

  连阵微风吹过,都能轻而易举地卷下一堆叶子来。

  ……

  再后来,他偶然得到了一个道具,叫做“魔鬼的契约”。

  那是副本通关的时候,四周一片狼藉,系统刚发放完奖励,给他打开了副本出口便离开了。他捧着那张轻飘飘的羊皮纸,随便掠了一眼,正打算塞进那已经堆成了座小山的副本仓库里——

  他却看到了那行小字,手停在了半空中。

  满足内心深处的愿望。

  他本来该离开副本,却鬼使神差地点下了使用。

  “魔鬼的契约”只不过是A级道具,只有S级以上的道具才需要系统在场。顷刻间,羊皮纸上钻出了漫天黑雾,黑雾在米赛尔的目光里慢慢地勾勒出狰狞的人形。

  魔鬼的目光贪婪无比,拧一拧都能拧出毒液来。他那尖锐无比的里抓正蓄势待发,仿佛只要完成了交易,就迫不及待地会将米赛尔撕碎咀嚼。

  米赛尔那时候的状态并不算太好。

  他刚经历过一场战斗,眼底都是累积的疲惫。而当他听见魔鬼问他是不是要实现内心深处的愿望时,他那双原本已经黯淡下去、没有一点神采的金色眼睛,却奇异般地亮了起来。

  他没说话,点了点头。

  魔鬼打量他了一下,说他现在最珍贵的东西应该就是他自己的灵魂了,如果交易完成,他的灵魂会被魔鬼吞食。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即使现在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使会被魔鬼吞食,彻底粉碎,但他也还是想……回去看一眼。

  看他们是否平安。

  或许别人还找得到回家的路,但他找过,真的找不到,大概回不了家了,只是想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一眼,了却个念想。

  他还是站得笔直,像棵朝阳底下郁

  郁葱葱的松树,但好像已经枯败大半,于是想将所有叶子托人捎回家里去,一片能捎到就好,应该也算落叶归根。

  魔鬼其实也不确定能不能实现米赛尔的愿望,但贪婪的本性让他决定尝试一回。

  魔鬼说,我试试,如果不行,我也会吞食你的灵魂,祝你好运。

  可当魔鬼实现愿望到一半,却发现出了点意外。

  米赛尔的愿望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送在《生化危机》副本里被人暗害的队友回家,后半部分是让他自己回去看一眼那些他遗失也遗忘了的东西。

  只是“魔鬼的契约”毕竟只是A级道具,能力有限,实现前半部分愿望的时候还很顺利,毕竟米赛尔的那些队友已经死亡,被封存在副本里,不会再被系统和规则管制,所以魔鬼偷渡灵魂还算顺利。

  但米赛尔……还在系统里,还在被规则注视着。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规则的面,敢尝试违背规则。

  规则直接将魔鬼彻底给撕碎,连带“魔鬼的契约”这个道具一起给毁了,从此没人再能获得这个道具,这个道具也不能修复。至于当事人米赛尔,碍于他任务者的身份,规则无法违背自己,不能伤害到米赛尔。

  而格式化只有一次,所以规则干脆将他的所有记忆都淡化了。

  所谓淡化,就是会逐渐遗忘所有的过往,再怎么珍视的、不愿意忘记的,都会渐渐地遗忘。这个过程就像是慢性的毒药,毒素已经遍满了全身,而你依旧什么都察觉不到,却会忘记一切。

  哪怕你所谓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黄粱大梦。

  毒已经开始发作了。

  魔鬼消失,道具毁灭自动放入仓库,一切痕迹被抹除。米赛尔垂着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却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还没离开副本。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却想起来了一句“好运”。

  因为这句“好运”,和他的愿望与梦无关,所以被他无意中死命地抓住,留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米赛尔直觉自己不能忘记这句话。

  从副本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开始对系统说,也开始相信,自己运气很好。

  话说多了,就应该记得深了吧。

  他还是站得笔直,依然像棵松树,却不再郁郁葱葱,终于枯败了。

  他将所有叶子落下来,想捎回家里去,但有风将所有的落叶带去了不知名的远方。

  风告诉他,你不能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