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一改往日沉默,不紧不慢说道:“阁下煞毒未除,危机犹深,若强行气血,敦伦云雨,定会伤人伤己,切不可再外邪侵心。”
他的声音清亮悦耳,听着很是年轻,可言语之意竟是训诫,让綦妄不要胡来。
綦妄听得面色阴沉,他虽中毒,妖法受限,但收拾一个乞丐也是易如反掌。
所以凝目对视,目光锐利,没有半分善意,“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多嘴。”
“哦,是吗?”
那乞丐不受威胁,复又开言,这回没有劝诫,反而念出一套修行心法。
“心者,一身之主,神之帅也。静而生慧,动则生昏。天之生也,禀乎灵气……”
心法咒诀被诵念出来,便弥散出一股独特法力,令人听了怡然理顺,舒心解气。
綦妄心中那团烦闷气恼随着经文之音荡然无存,连方才的忐忑羞愧都逐渐沉静。
不止如此,这套心法似乎颇为对症,他听在耳中,身上毒煞刺痛竟然有所缓解。
綦妄正听得起兴,谁知乞丐念到一半忽然停了:“不知我说的话,阁下听不听?”
綦妄有点憋屈,他归根结底不是凡人,自心修炼发乎本真,从未起过利用仙门秘笈的心思,可是听了那段心法,已经起了兴趣,只听一半最是难受。
“你爱说不说!”
乞丐依旧不紧不慢,声调悠悠:“阁下神骨犹在,登天何难?如能斩断情丝,潜心练气,于你于他,都是好事。”
綦妄难得忍着脾气,没有反驳。
乞丐这才将后半段经文全数诵出。
“宅神於内,远照於外,入於虚无则合於道焉……”
有仙门心法加持,灵气运转自如,直破层层煞毒。綦妄心神聚凝,静神参悟,渐渐化神返虚,呼吸间入了无我之境……
等他收回心神,转醒过来,天色已经大亮。
阳光中无数尘埃浮动,四周动静皆入耳目,整个人心田洞开,智慧自生,不仅毒煞解除不少,连法术也略有精进,綦妄许久未有过这样灵台清明的时刻。
乞丐到底什么来头?若是一般仙门道士,如何能知道他身负神骨?知道神骨就算了,还能指点他祛毒疗伤?
綦妄琢磨要寻个机会将那乞丐的本领试探一番。
他扭扭脖子,松松筋骨,起身抻抻臂膀,又用法力幻出一套黑衣黑裤,用发带将长发随手一扎。
权青实推门进来,一见到綦妄这幅打扮,不由得愣在门口。
虽然没有珠宝黄金点缀,但是衣物紧俏贴身,衬得綦妄蜂腰猿臂,身躯凛凛,一双大长腿,笔直有力。
二人眼光相碰,权青实突然胸口怦怦乱跳,对方两道稠眉英气上扬,一双厉目精光盈余,神采灼人的眼神仿佛能把他看个对穿。
他立刻收回视线,低头在手中竹篮里翻找,“你饿了吧,我买了几样吃的回来……”
他刻意冷着脸,可双颊却欲盖弥彰的飘出一抹淡红,如春风划过一池冷波。綦妄见了,澄明宁静的心湖被搅动得涟漪无数,一把将人拽到身边。
“青实,昨天是我放浪过头,做了蠢事,你若生气我给你赔罪。”
嘴上说着赔罪,大手却又紧紧贴在腰上,像要把权青实整个人都收进怀里才肯罢休。
经过昨晚那般亲热,如今抱一下都不够解渴的。
权青实用竹蓝往他怀中一塞,迅速挣出去,严肃道:“什么昨天今天的,你整整修炼了七天七夜,你不知道?”
七天七夜?
綦妄大吃一惊,他以为只过了两三个时辰,完全没有察觉时光飞逝,竟然过了七天。
正感叹仙门心法玄妙神奇,腹中却咕噜噜哀鸣起来,他面露窘色,难怪身体轻盈,想来是饿瘦了。
权青实从竹篮里抓出一个芝麻糕:“修行之后不宜吃得油腻,你先垫垫。”
所谓心神相同,五感交联,修心静神到一定境界,连吃芝麻糕的味道都不一样了,小麦的丝丝甜味、芝麻的醇香、炉火的炭香,统统融化在口中,普普通通的糕点格外好吃。
綦妄享受一般吃完,问道:“那个乞丐呢,走了?”
“他在马车上,我已经收拾好东西,等你吃完,咱们可以出发去找幻灭宗了。”
竹篮子里面还有许多吃的,綦妄又拿了个烤饼吃起来,仿佛不经意问道:“他这几日可说什么了?是不是劝你离我远点?”
权青实犹豫着摇头:“没有,他不太与我说话……”
不太说,就是说了。
听出他有所隐瞒,想着不过是那套规劝之辞,綦妄也懒得追问。
“这乞丐躲躲藏藏,奇奇怪怪的,你别被他的花招骗了。”
“嗯……”
权青实转身要走,綦妄手腕一拨,将人搂回来。
“你手上那点铜板买吃的都不够花,哪儿来的钱租马车?”
权青实抿着嘴不说话,手在袖子上捏了又捏,仿佛做了什么坏事。
綦妄在他腰上摸了两下,蹙眉问:“你老实说,那个玉镯子呢?”
权青实:“幻灭宗路途未知,你也不便露面,还是需要一辆马车。镯子不是死当,等我有了钱再赎回来就行了。”
綦妄听得心中不是滋味。
他一时落魄,竟然要靠权青实当了母亲遗物,这傻子对别人好,他愱度,对自己这么好,他就恨不得把人搂在怀里磋磨百遍千遍。
可惜没等他付诸行动,权青实就逃命似的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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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老马拉着一架窄车,在积雪的竹林小路上缓缓前行,脉脉阳光透过竹枝把路途照得明亮刺目。
“今天好冷啊!”綦妄身体一歪,故意靠过去。
权青实用肩膀推开他:“少在那装可怜,你明明就有灵气御寒,怎么会冷?”
他们俩坐在一起赶车,冷风夹杂着林间的残雪,飕飕地往袖子和领口里钻。
“真的冷,不信你摸摸我的脸,都冻僵了。”
今天起了北风,綦妄脸颊确实被吹得泛红,这身衣物也算不上厚实。
权青实不肯碰他:“那你就进车里躲躲风。”
綦妄眉头一动,缩着脖子往手心吹热气,搓着手道:“你知道,我生性爱干净,不愿跟那乞丐一处待着。”
自从这马车租回来,綦妄就没进去过,宁愿在外面吹冷风。
权青实这回心软了,伸手过来要给他捂捂。
綦妄高高兴兴把手递过去,俩人指尖还差半寸,车厢里突然传出几声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
像被戒尺敲了一下,权青实立即坐正身体,甚至比刚才还远了两寸,“你要是冻手,就把手揣兜里。”
綦妄:“………………”
他扭头朝车厢瞥了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这三日路程,但凡他循着机会与权青实亲昵,臭乞丐就一定要搞出点动静,不是要喝水就是要吐血,一会儿这疼,一会儿那疼,次次都要劳动权青实服侍,坏他好事。
现在小道士整日对他冷冰冰的,是一点儿也不让碰了。
綦妄拿着马鞭,“啪”的一声抽在车厢上,伴着极为响亮的脆响,车厢上立刻出现一道凹痕,若是再大力一点,木板肯定要裂开。
“方才我胸中闷疼,咳一咳轻松不少,”乞丐幽幽道:“若是打扰了二位的好事,实在抱歉。”
綦妄冷哼:“我帮你在肺上开个洞就不闷了。”
二人针锋相对,权青实赶紧把鞭子拽到手里,劝和说:“你们都是病人,别那么大火气,你们都歇着,我来赶车。”
可是转了个弯,面前就没路了。
这条路是他在镇上打听到的,问及附近的修仙门派,大约得了一个方向,但是越走灵气越少,现在来到了一处荒山死路,碎石封道,哪里有仙门的影子。
权青实勒着缰绳望着遍山竹影,心里没了方向。
幻灭宗到底在哪儿啊?
綦妄一脸憔悴,常嚷着冷,想必是伤情拖累,需要尽快到灵气充沛之地静养。而乞丐喝光了冥酒,病情也难控制。
“青实,养伤之地不是非要幻灭宗不可,与其在这竹林里乱转,不如我带你去无涯海,宝礁岛上渺无人迹,风光瑰丽,灵气任取。”
“如果你不想冷清,想去热闹居所,咱们就去皇城京都,那里湖光山色,金碧楼台。天年居里法宝众多,是皇家禁地,也是个养伤散心的好地方。”
綦妄说得轻松,天下灵山圣地无数,去不去幻灭宗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我们走了,他怎么办?”
“难道你捡了个祖宗?”綦妄不悦,大声说道:“照顾多日已经是善举,找个郎中为他治病,等他自己慢慢找去!”
他一路忍耐只为权青实,现在早都受够,决心把乞丐尽快甩掉。
车门忽被推开,从里面伸出一只疮癍遍布的手,“我来找路,请小道友给我一张符纸。”
乞丐手上的疮疤如涟漪一般层层荡开,瞧着十分吓人,他很快就用红符折出一只纸雀。
随着他念出咒诀,指尖一划,小纸雀就拍动翅膀,飞到马车前面引路。
“虽然我不知路途多远,但跟着它走,至少方向是对的。”
綦妄满脸不爽,扭头瞪了一眼:“有这样的法术你不早用,一听说要把你丢下才肯施展,你故意的吧?”
乞丐扯扯围巾,淡淡回应:“请阁□□谅,符文雀看似简单,其实法力消耗不少,三天前我还咳血,哪里有法力能用。”
说话间,他重新把手藏回袖中。
綦妄一把扯住:“你通晓机巧仙术,想必也是得道之人,为何落魄成现在这样?”
乞丐:“可能是被奸人所害。”
说了等于没说。
綦妄干脆抓着他的手腕,压着脉门自行探查。
乞丐脉象浮弱无力,时隐时现,如虾之游水,比将死之人差不了多少,灵气一进入这人身体就离散消失,无所凝聚,好似泥牛入海。
綦妄再问:“旁人这样害你,总有理由,快说!”
修仙之人到底是遭遇了什么迫害,会经脉寸断,气海破碎,沦为乞丐?
乞丐:“不过是天地一蜉蝣,不劳阁下挂怀。”
他说完就开始咳嗽,领路的纸雀也跟着摇晃。
权青实连忙拉开綦妄,又将车门关上些:“他若不想多说,一定是路遇难事不愿袒露,你别再逼他了。”
面对一个病入膏肓之人,确实也没法过分逼迫,但是臭乞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真是烦人!
綦妄把车门摔上,“你病重如此,就老老实实待着!若是再用那些小伎俩讨嫌,我一定把你扔下车去!”
乞丐受了威胁,面不改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懒躺下:“你扔啊,你若能一下子把我扔到幻灭宗门口,我感激不尽。”
綦妄气得咬牙切齿,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恨不得把人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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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你打我噻~~你倒是打呀~~你怎么不打?
綦:(忍无可忍中)
ps. 经文内容引用自《道枢·坐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