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青袍加身【完结番外】>第十六章 北上洛洲(三)

  夜色渐浓,炭火即将烧光,帐篷里一点点冷了下去。

  韦容和权青实挤在窄床上,首尾相对,同盖一条毯子,韦容还把棉服外衣脱了,压在身上。

  “脱了衣服睡觉暖和,我们在车里都是只穿亵衣,互相搂着睡的。”

  他原本要帮权青实脱衣,权青实却直接和衣躺下,躺得端正。

  “我不冷,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韦容在毯子里戳戳他的腿:“睡不着呀,咱们聊聊?”

  “聊什么?只怕一言不合,你我又要打起来了。”

  韦容笑得一抖一抖的:“你真是小心眼,除了世仇还可以说点别的呀,我跟你讲个鬼故事吧?特别吓人的那种,我第一次听都吓哭了……”

  说完就真的讲了起来。

  权青实:“…………”

  夜半时分,一道冷风在营地里绕了半圈,掠过堪堪熄灭的火堆,无声无息钻进了矮帐篷。

  綦妄隐身进来,一转身就看见床上挤着两个人,顿觉眉心一跳。

  权青实并不知道綦妄来了,他从毯子下面露出半个脑袋,轻声说着:“……每天坐车的时候,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颠簸摇晃,所以下车之后还是头晕,我本以为几天就能适应,可是现在难受得连饭也吃不下了。”

  韦容理解似的点点头:“你第一次出远门,肯定难熬,我们几个虽然也闷在车里,好歹还能看看风景,聊聊天,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是可怜。”

  他拍拍权青实的腿,提议道:“要不然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坐车?我二哥最擅长讲故事,你肯定不会无聊了。”

  权青实摇摇头,知道这根本无法实现,他问道:“你们几个是亲兄弟吗?”

  韦容不安分地动了动身体:“我们四个都是没爹没娘的狐狸崽子,狐狸老赵收养我们,等我们化成人形,长得好的,头脑机灵的就被他认作义子义女,拿出去送礼。”

  他长长一叹。

  “自从狐妖没了鬼府,处处低人一等,我们四个都不知道往后还有什么出路。”

  权青实对他有些同情:“可惜我仙法低微,不能帮你解开刻印。”

  “要不是你今夜收留我,我肯定又要挨打,你已经帮了许多了。”

  韦容诡秘一笑,“能不能请你再帮我们说说好话,让綦妄把我们四个收入鬼府?”

  权青实微微皱眉,心中为难,这种事情叫他怎么跟綦妄开口。

  “我和他没有什么交情,帮不上你。”

  韦容一翻身:“那綦妄喜欢什么,爱做什么,你跟我说说?”

  权青实当即黑脸:“我管他喜欢什么!”

  綦妄听了半天,越听越郁闷,极不耐烦地动动手指,权青实就头脑昏沉,逐渐睡去。

  韦容还在说着话,突然被一股力道抓起来丢到帐篷外面,惊怕中他赶紧爬起来,面前显出一个幽幽身影。

  高大身形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但是却更让韦容害怕。

  “你敢睡在这,活腻了?”

  韦容连外衣也没穿,退缩着说:“尊上……是他非要让留我下,不是我愿意来的,他还一直不肯睡,我就只好陪他说话……”

  他模样楚楚可怜,眼中尽是委屈,薄薄内衫散着领口,露出细白的皮肉。

  “尊上,我好冷啊……”

  綦妄眼皮都没抬,反身走进帐篷,将他的外衣扔出来:“把这脏东西带走!”

  韦容怨恨地抓起衣服,愤愤起身,在心里把綦妄从头到脚骂了八百遍。

  长夜过半,营地里一片幽暗,鼻鼾起伏,连附近守夜的护卫也看不见,韦容摸黑绕过帐篷,悄悄往回走。

  伴着夜风,北边的树林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交谈。

  “驿站……已经打点好了,万无一失……骑上那匹马,定然粉身碎骨……”

  “东主放心……明日就是他的死期……”

  韦容心中一惊,东主不就是那个姓花的富商吗?

  这群人深夜筹划,是要害谁?

  待要再听,树林中的人就朝营地走了过来,韦容害怕被发现,立刻伏底身体,贴着树根,悄无声息地溜回了狐妖马车。

  车夫披着棉袄靠着车厢睡觉。

  韦容蹑手蹑脚想偷偷上车,却被车夫一把揪住胳膊。

  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车夫贴着韦容的衣服闻了闻,苛责的脸色瞬间缓和,带着惊喜:“你身上有綦妄的妖气,得手了?”

  韦容哪里敢说他是被赶出来的,故作骄傲答道:“……不过小小亲热了一下。”

  车夫掐着他的脸,“做得好!平时没白教你!”

  韦容要进车里,车夫却不松手:“那他相中了你,你怎么不趁热打铁,反倒回来了?”

  韦容一甩手:“你急什么,欲擒故纵懂不懂?”

  他说完就钻进车厢,匆忙合上车门。

  另外三个狐妖也被他的动作弄醒,都凑过来,二郎韦宴平日与他亲密,轻轻问他事情办的怎么样。

  韦容苦着一张脸,说了实话:“不怎么样。”

  韦宴抱着他,为他取暖,“这老东西回来生了好大的气,狠狠骂了一通,连晚饭也没给,还说咱们要是再不成,回去就送到黑水河去。”

  四郎韦安年纪最小,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现在正饿得难受,他哭唧唧的:“我爹就累死在黑水河,我不想去那里挖矿。”

  韦宣是大哥,他把四郎搂在怀里,“快别哭了,小心让那个老货听见,又该打你。”

  二郎韦宴犹豫道:“我听别的狐狸说,这个綦妄因为身患隐疾,难以启齿,所以才性格扭曲,你刚才和他接近,发现什么不正常没有?”

  韦容想了想:“那个道士告诉我,他们两个从没睡过,守着美人却不行动,他的毛病可能是真的。”

  韦宴气闷地捶了一下被子:“他自己有病不去治,反倒嫌弃咱们!把一个瞎眼瘸腿的道士放在身边撑门面,让咱们有苦说不出!”

  车厢里四个狐妖都没了睡意,今夜北风寒,他们的心情却比北风更凄凉。

  韦容想起在树林里偷听到的谈话,琢磨着花去病要害的目标,心中渐渐有了一个主意……

  -

  转天一早,晴空朗朗,北风依旧,初升的太阳没有带来一丝温暖,反而更显得寒风凛冽无情。

  马车队旗猎猎,商队整装出发,权青实照独自一人旧枯坐车上。

  今早醒来他就感觉浑身酸疼,手脚发虚,猜测是染了风寒,因为不想给商队添麻烦,他就用妙乙宗清心咒暗自医治,可是一路顶着北风,病情反倒重了。

  等拖到中午,他已经有几分头重脚轻、浑浑噩噩之感。

  “权道长,咱们到石桥驿了。”

  花去病走到近旁,亲热地扶他下车,帮他理理围巾:“今天中午就在这里用饭,你要多吃点,等咱们进了石桥山,好远都没有驿站。”

  刚拐进驿站院门,权青实就听见许多人围在一处,连连赞美,声声惊叹。

  “哎哟,这也太漂亮了!”

  “神骨历历,威凌飒飒,毛泛紫波,四方争鸣,此乃神骏也!”

  一匹精瘦黑騏站在院中,身上无鞍,头上无辔,只被一条破烂的皮绳拴住脖子,皮毛虽然疏于打理,显得潦草,但神情高傲不羁。

  有人朝驿吏发问:“这等宝马,怎么跑到你这小破驿站来了?”

  一名驿吏满头白发,无奈道:“此骏虽好,可惜无人能骑,它身上已经背了几条人命,不是踩死,就是踢死,死者家人都要杀它抵命,主人舍不得,就偷偷藏到我这,想把它卖给商队,远走他乡。”

  商队护卫纷纷聚过来,看着高头大马惊呼:“我的妈,谁能用它拉货?太糟蹋了!”

  还有人跃跃欲试:“这匹马卖多少银子?”

  驿吏伸出三根手指:“他主人最初花了三千五百两入手,现在三百五十两就肯卖,你有兴趣?”

  一成的价钱还是高得令人咋舌,围观之人都微微摇头,悻悻撤手。

  “要是卖不出去怎么办?”

  驿吏往马身上铺了一条破绒毯,为它保暖,“唉,这畜生眼光高,给它领来的母马看也不看,拖到现在,主人已经寒了心,总不能一直白养着它。”

  “你们若是可怜它就捐点铜板,让我买点粟米豆料,它刚来的时候精神得很,现在连干草都吃不上,都瘦得脱相了。”

  虽未明说,但是大家都明白,这匹宝马已经断了粮,恐怕熬不了太久。

  黑騏似通人言,它仰首挺胸,甩尾转身,对众人怜悯眼光嗤之以鼻。

  花去病笑道:“你们看,这畜生根本不稀罕咱们同情,反倒瞧不上在场诸位,真是个找死的脾性。”

  白马香车此时拐进驿站,两匹白马与它迎面相对,白马也属难得的宝骏,但是根本不敢与黑騏对视,低着头从它身旁走过。

  黑騏不安地跺踏前蹄,对着马车冲了冲,发出短促的喑叫。

  白马车夫以为它要撞上来,吓得抓紧了缰绳,厉声骂道:“哪里来的畜生,老子抽死你!”

  韦容被这匹黑騏吸引了注意,他下车走到近处,对着马儿仔细观瞧。

  左右看不出设了什么埋伏,他就扭头盯着花去病。

  这位花郎君今日穿得像个染缸,陪坐在权青实身旁,不知讲着什么笑话,与他同坐的护卫都笑得厉害。

  綦妄则独自占着一桌,身边无人接近。

  韦容并无凭据,但有一个隐约的预感,花去病安排这一切要谋害的目标就是綦妄。

  他若是能提前知道其中关键,设法施救,肯定能获得綦妄好感。

  但他绕着黑騏看了几圈,还是找不出什么线索,急得一头细汗。

  马匹体格雄壮,踢上一脚会断几根骨头,摔下来也会身受重伤,但“粉身碎骨”这种说辞未免太过夸大。

  花去病到底安排了什么毒计?

  另一边,花去病扬手拿出一张十两的银票:“那我就发发善心,给那可怜的马儿添点口粮。”

  “我先替它谢过郎君!”

  白发驿吏接过票子,刚要走,花去病就玩笑似的开口:“老人家,我们一会儿就走了,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把银子用在它的吃食上?你当着我的面喂他一些好的,要不然我不放心。”

  驿吏不满道:“郎君,我在石桥驿干了十多年,许多人都认识我,我生平最是爱马,您要是信不过,银子您拿回去,换成豆粉给我送来也行!”

  “一句玩笑,你怎么还认真了。”

  花去病又拿出一张银票,塞给他:“还请你费心,尽量多养它一些日子,说不定哪天碰见一个伯乐,就能收服了这匹烈马。”

  “真有伯乐也不会驯服它。”权青实听了许久,悠悠开口。

  “小道长何出此言?”驿吏追问。

  “这匹马聪慧能识人言,连人的表情和眼神都看得懂,自然明白只需服软便会锦衣玉食,可是它还是一再抗拒,甚至被放逐至此,挨饿受冻仍不妥协,若是真有伯乐识马,比起用尽各种手段驯服它,倒不如放它自由,这才是真伯乐。”

  待权青实说完,众人反应不一,有人微微点头,有人冷冷撇嘴。

  谁知那匹黑騏忽地挣脱皮绳,主动朝这边走来,它低头在权青实肩膀后背蹭蹭,随后咬起他的一根衣带,扯在嘴里。

  驿吏惊呼一声:“啊呀,真是神了!这马儿竟然过来谢恩了!”

  商队护卫也跟着说道:“你们看它这样低头拽人,难道是想请小道长骑在背上?”

  “肯定是啊,它一直拉扯,就是想要让道长站起来!”

  花去病笑得开心,朗声道:“原来权道长就是这匹马的伯乐!那我就成人之美,买下这匹神俊,权道长可以亲自放它离去!”

  驿吏听得喜讯,心中激动,双手发颤,“道长,我这就去取马鞍!”

  不顾权青实推辞,花去病已笑吟吟将他扶了起来,“今日真是有奇遇,权道长,我来助你上马。”

  韦容一直盯着花去病,看得久了,他忽然觉得花去病的笑容有点别扭……

  弯弯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兴奋,有着说不出来的冷酷与阴险,这笑容看得久了,仿佛淬了剧毒,让人寒意刺骨,后背发麻。

  韦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他屏住呼吸,幡然醒悟,不对!花去病要杀的从来都不是綦妄,而是权青实……

  --------------------

  花去病:杀的就是你,不用客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