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事多有不公,沈浊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或许是重生太久了,习惯了在顾清身边的感觉,所以忘却了前世见过的那些更不公更无奈的事情。
沈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小半个时辰还是睡不着。
应该是被顾清惯天真了,他想。
左右都是睡不着,沈浊从床上坐起来,打算去院子里散散心。
他穿好衣服,推开房门,夜风裹挟着冰雪的冷气扑到脸上,让他精神了几分。
北方的冬天素来萧条,唯有白雪能够点缀几分,沈浊踩着积雪,漫无目的地走着。
雪中的脚印深浅交替,沈浊走得颇为随意,不知不觉,就顺着府中的小路来到了凉亭。
没有假山清湖,也没有怡人的风景,有的只是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漆黑空洞,还有萧索的寒冷冬风。
在这样又黑又冷的夜里,最合适的事情莫过于待在烧着炭火的房间里,或聊天或睡觉,所有的事情都好过在深夜的寒冷中游荡。
更好过一个人坐在四面透风的凉亭中,看着无边的夜色发呆。
是以,当发现凉亭中有一隐在夜色中的人影时,沈浊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之后才想起要回避。
在沈浊转身准备离开之际,亭下的人影晃了晃,“是念清吧?来了就坐坐吧。”
是赵云山。
沈浊收回迈出的脚,回头看向那个人影,“念清”是他的字,很少有人会这样喊他,就连顾清,都是直呼他的名字。
沈浊抬步踩上落雪的石阶,一步步走了上去。
在石凳上落座的同时,赵云山恰好倒满一杯酒,他两指夹着酒杯,缓缓推到他面前。
沈浊瞥了眼杯中酒,酒液微微摇晃,映着粼粼的月光,可惜角度一转,它就变成了一杯毫无特殊之处的浊水。
“这么晚了,赵伯怎么一个人在这?”沈浊问,自从今天见的第一面开始,他就觉得赵云山有点不正常。
“有事情梗在心里,睡不着,就出来散散心。”
沈浊闻言向周身看去,漆黑,除了被月光映出的雪色,什么都看不到。
“清风楼,听说过吗?”赵云山突然问。
沈浊点了点头,听说过,从黄忠的嘴里。
“那你可有听说过清风楼的来历?”赵云山又问。
这一次,沈浊摇头,良久,又加了句:“听说是先帝给起的名字。”
清风楼名字的来历不算秘辛,就是先帝微服私访时,曾去清风楼住过一段时间。
当时正是阳春三月,北方的四季总是特别鲜明,刚刚立春,温度就升了起来,就连太阳,也变得更加明媚。
据说先帝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阳光将他的周身照得格外明朗,彼时春风徐徐,吹得他通身舒畅。
再加上当时身边有个极漂亮懂事的小倌伺候,身心舒畅之下,就挥笔题下“清风楼”三个字。
沈浊当时认为清风楼是正经地方,也有这个原因。
“所以清风楼现在这个样子,是后来渐渐形成的?”沈浊问完,执起酒杯送至嘴边。
不曾温煮过的酒液冰凉彻骨,沈浊只是抿了一口,那寒冷就顺着食管爬遍了全身。
像是身上结了一层冰霜,指间也跟着变得僵硬迟缓。
“不是,”赵云山摇头,“先帝去的时候就有了,只是当时上不了台面,被先帝赐名之后才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赵云山也喝了口酒,不知是不是被酒冰的,他沙哑的声音比冬夜的寒风还要冷。
沈浊捕捉到“肆无忌惮”这个词,突然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像他看到的那样简单:“肆无忌惮?赵伯的意思是类似于他们姐弟两个的事情很常见?”
赵云山没有回答,他重新给酒杯中添了酒,酒液从壶口顺畅落下,在杯中激起一小串的酒花,直至酒液高出杯沿,覆了满杯,他才停止。
“溯城在燕国的最北面,这里是离皇帝最远的地方,清风楼是溯城的一个例外,这么多年了,它和溯城里的官员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诡异和谐。”沈浊听见赵云山这样说。
他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清风楼的猖狂,是集结了很多有利因素之后的结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它有先帝的名头坐镇。
这也是赵元山一再无奈的原因。
纵使知道清风楼罪恶重重,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因为他一旦动作,就立刻有人用先帝压他。
放在一般的案件中,若有人死亡,官府能第一时间下令封锁死者出现的位置,然后进行一系列的排查。
但对清风楼,官府什么都不能做。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竟然清风楼里面不止一次闹出过人命,那为什么在普通百姓眼中,它只是一个单纯的类似青楼的存在呢?
沈浊如此想着,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想到了一个人——赵岸。
这次的事,不知道有没有赵岸做推手。
随着念头的逐渐成型,沈浊的手心开始冒冷汗,他无助地蜷了蜷手,想去端石桌上的酒杯。
指间触及冰凉杯壁的一刹那,赵云山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应该也想到了,为什么一直平静无事的清风楼突然出现这样纰漏,是他们没能制住这一对姐弟吗?”
当然不是。
沈浊指尖一颤,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连忙收回。
“可能真的是一场意外纰漏。”沈浊答,他比所有人都希望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案件。
可他想起了前世赵云山的结局。
前世的这个时间,他刚被太子带回京城,一直浑浑噩噩的,根本就没心思在意别的事情。
等他勉强安稳一些开始接受外界的信息时,赵云山已经被削了官职,并被勒令三代以内不许进京不许科考。
赵家不是世家,也没有祖上的庇护,赵云山就是靠科考才短暂摆脱了常年的贫穷。
对他和赵家来说,读书科考是唯一的出路,可皇帝却把这条路完全堵死了。
可事情从头到尾,他也只是知道一个结局而已。
他不知道这件事和最后的结果有没有关联,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避免,只能提醒:“这件事似乎并不简单,希望赵伯多加小心,若是有能帮上忙的,念清一定不会推辞。”
赵云山严肃的神情缓和了些,他深深望了沈浊一眼,拍了把他的肩膀,爽朗地笑了:“老夫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人的,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肩上沉甸甸的重量让沈浊安心不少,他点了点头,先前喝进肚子里的白酒总算起了点作用,让身体泛起一点暖意。
压在心头的烦闷散去之后,困意就涌了上来。
沈浊动了动快要僵住的指尖,硬生生憋住了到嘴边的哈欠,忍出了满眼泪花。
赵云山被他的懵懂逗到,眼角笑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纹路,道:“行了行了,困了就去睡吧,再耽误一会儿天都亮了。”
他摆摆手,示意沈浊赶快回去休息。
困意上涌,思维都开始变慢,沈浊木讷地起身告辞,沿着来时踩出的脚印一点点儿往回走。
临近小路的拐角处,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望,见赵云山依旧端坐在凉亭中,执着酒杯望月浅酌。
瘦削的身影被夜色模糊了一半,不甚清楚的轮廓时动时静。
停滞的思维缓慢转了半圈,沈浊突然觉得,赵云山态度似乎过于洒脱了。
他有点不明白,想要深想,被冷风吹了半天的脑袋就开始抗议,发出一阵阵的钝痛。
没有办法,沈浊只好暂时把念头抛在脑后,回房。
房中温暖驱散了身上的寒意,沈浊钻进被窝,睡了过去。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听见一旁走动的声音,还以为是顾清,沈浊侧目,就见二楞在一旁踱步,脸蛋皱着,很是纠结。
“二楞?”
沈浊喊了声,二楞却半天没反应,他愣住,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初醒时的混沌猛地消散,他咳了两声,出声的同时,嗓子突然刺痛。
二楞这时才转过头,听出他声音不对,赶忙倒了杯水来到床前。
沈浊接过水,仰头灌进肚子,缓了好一会儿,喉咙上的生涩感才褪去不少。
二楞接过水杯,起身放回去,沈浊寻着机会开口:“咳,将军回来了吗?”
“没有,”二楞掀开饭盒看了眼,见饭菜还冒着热气,就没让人拿去温,“将军让人传话,他可能得明天才能回来,我看菜还热着,公子你快收拾收拾来吃饭吧,今天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吃上午饭呢。”
二楞一句话内容有点多,沈浊还没来得及失落,眉头就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他午饭向来与赵云山顾清一起吃,其中若是有人有事,他们都会默认等上一会儿。
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吃上饭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再加上今天顾清不在,那只能是赵云山那边出了问题。
沈浊细细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那应该就是新发生的事儿了,沈浊想着,未及彻底清醒的脑袋又有点发懵。
这时,二楞回答:“公子知道昨天那个冯澄的事吧?他父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