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营帐内开始变得昏暗,顾清掰着手指坐在桌边,也不说话。
沈浊想让顾清放松一点,可思考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实际可行的办法,毕竟昨日之事,对顾清的冲击挺大的。
思索半晌,还是决定让顾清自己慢慢消化,于是,自己挪着伤腿,把帐内的蜡烛逐个点着。
烛光亮起,打在坐着发愣的顾清脸上,留下一片不轻不重的阴影。
沈浊细细瞧了会儿,放下手中的火折子,转身去收拾自己的衣物。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一套沾了血的火红嫁衣。
“你收拾这儿做什么?”
许是半晌没说话的原因,顾清的声音有些哑,听着像是有些不悦。
沈浊收拾的动作未停,解释道:“这毕竟是将军的营帐,我不应在这儿这鸠占鹊巢,把这儿还给将军,我出去看看,试试能不能寻到容我睡一晚的去处吧。”
“放下,我又没说不让你住,你腿伤着,是有多想不开,才去和那群没分寸的老爷们去挤。”
沈浊并没有停下,他转头看了眼的确在不高兴的顾清,笑了下。
“将军这话说得,你不也伤着,将军既然能和他们挤,我为何不能?”
“那能一样?”
顾清反问,“你自己不明白孰轻孰重,扯我做什么?我和他们睡习惯了,他们睡得死,又一个赛一个的沉,若翻身压着我,我能把他们推到一边去,你能吗?”
沈浊:“……”
好像不能。
“兵蛋子们睡觉没个正行,去和他们挤,可没好果子吃。”
顾清说完,瞧了眼垂眸不语的沈浊,见把人劝住了,有些得意。
“再说了,通铺哪有我的床榻舒服,你且安心养伤,别的不要担心。”
“还是不行,”沈浊回了句,看向诧异难掩的顾清,“尊卑有序,军营中更看重这样的规矩,将军把营帐让给我,知道的是心疼伤患,不知道的,定会以为将军威信不足,压不住手下。”
沈浊说着,瞧了下若有所思的顾清,提醒道:“再说了,这样的事若是让有心人听了去,不知又会怎么编排将军呢?”
“哪有那么多有心人,若真有,军法处置便是,你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听着顾清蛮不在意的语气,沈浊一噎,这人若不是傻,就是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总是太过天真地看事。
若把这份天真单纯放在平常人家,那或许是个好品质。
可在军营与朝堂中,这便是致命的弱点。
沈浊叹了口气,突然有些理解白日顾老将军的谨慎了。
“有心人怎么不多?”沈浊虽喜欢顾清的率真,可还是不自主地想要给他些提醒。
“比如我,将军有没有想过,我完全可以借受伤来骗取将军的信任,然后来获取情报,再传出去……”
沈浊说着,骤然对上一双藏着探究的眸子,他一顿,意识到话说得有点过了。
他终究不了解顾清,这么一说,可能非但起不了好效果,还平白引人怀疑。
吃力不讨好。
没想到自己多活一世,竟然连不要多管闲事的道理都不懂,愚蠢至极。
沈浊转过头去,将沾血的嫁衣放进包袱,准备离开。
可刚转身,就撞进一个宽大的胸膛,顾清上完药后就没穿战甲,如此一撞,来自胸膛的暖意就扑面而来。
不待反应,肩上的包袱就被宽大的手掌扯下去,嫌弃似的丢在角落。
“一件破嫁衣有什么好的,值得你离开也要带着,你若喜欢,改明儿让二楞给你买十几套穿着玩儿。
在明显泛着冷的语气中,沈浊瞟了眼被丢到一边垃圾似的包袱,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把顾清惹怒了。
“好,那就不要了。”
沈浊后退一步,侧身要走,忽然被拽着胳膊扯着做回床上。
他一脸莫名,抬眸瞧了眼,就见顾清面色不虞,还有些焦躁。
“行行行,你说得对,我不走行了吧,你就在这安心养伤,我打个地铺行了吧。”
沈浊欣慰,这是妥协了,好在他心思没有白费,他心里如此想,嘴上却不依不饶,“不行。”
“还有什么不行的?”
“我睡地铺,将军睡床,不然我过意不去。”
“这有——”顾清张嘴就反驳,可他看着沈浊没有半分退让的脸色,改了口,“行吧。那就别打地铺了,反正床够大,咱俩一块睡吧。”
“行,”沈浊点头,嘴角泛起笑意,“谢将军爱护。”
顾清扯起嘴角,回了个难看至极的笑,回到椅子上,接着自闭去了。
沈浊目的达到,一身轻松地从床上起身,挑事儿似的偏往顾清身边凑。
沉闷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遇见个这么有趣的人,自然想多挑逗一下。
“将军。”
顾清埋着头,不理会。
“将军啊。”沈浊提高声音,又喊了声。
“你是不是饿了,我让二楞去给你弄些吃的。”
顾清嘟囔了一句,往门口走去。
沈浊见顾清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更觉得有趣。
“不饿,有些事想给将军解释一下,关于……昨天的意外。”
沈浊不点明,但这不妨碍顾清脑海里又浮现那尴尬至极的场景,只是一晃,顾清就憋红了耳朵。
“既,既然是意外,就不要提了,我去……”
“可我看将军的样子,觉得真的很需要解释一下。”
顾清不听,抬脚就往外走。
“我是个孤儿,将军应该已经知道了,半年前,我偶然得知我还有亲人在北疆,于是准备北上,认祖归宗,可半道却遇见了山匪,然后就被抓进了铜虎寨……”
见顾清顿住脚步,沈浊接着说了下去。
“因着这张还算可以的脸,铜虎寨两个当家的要抢我,后来商讨一致,说要一妻二夫,因着我一直想要逃跑反抗,他们就合计着给我下了药。等我知道时,已经晚了……”
“将军明白吗,我不敢说,怕说了将军就后悔救我这个麻烦鬼了,直到后面丑态毕露,又是当着那么多人,我害怕,所以……那么多人里面,我只相信将军……对不起,是我胆小,膈应将军了……”
沈浊的声线本就较平常男子细一些,此刻语气凄然,实在让人不忍责备。
他盯着背对着自己的顾清,面色平静至极,就像刚刚说话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直到顾清垂着头,耳朵尖上那抹因尴尬而起的绯红褪去,他才不动声色的弯了弯唇角。
这故事半真半假,说给旁人听或许没人信,可说给顾清,就不用担心这些问题。
“我没有怪你,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你先歇着吧,在这不用担心那么多,我去拿点饭菜。”
顾清掀帘离开。
沈浊等了许久,才见顾清面色如常的回来,想来是在这段时间里,去做心理建设了,并且效果还挺显著。
沈浊欣慰,他可不想同别别扭扭的顾清睡在一张床上。
因着两人身上都有伤,再加上本就没什么事做,吃完饭稍微收拾了一下,两人就躺着床上,一里一外地睡觉了。
白日的那些胡诌果然有效,弯月才上树梢,顾清的呼吸就已经变得平稳绵长。
沈浊轻轻侧身,看着保持着上床时就平躺着的顾清的侧颜,感慨世事无常。
他一直都是疑心重的人,即使当年家里还没有出事,他也不能轻易接受与人同床共枕,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人。
再后来,他一直活在仇恨里,即使睡觉,也要在枕头下放把锋利的匕首。
他虽然不会武功,但匕首带来的,是人所不能带来的安全感。
万万没想到,一朝重生,自己竟失心疯似的,下套把人往他枕边引。
顾清的睫毛长而密,在月光的映照下,就像发着光。
即使才片刻不见,沈浊就又开始思念这浓密的睫毛下,那双干净黝黑的眸子。
那眸子不曾被世俗妄念污染,也不像他的早就被仇恨玷污,是干净的,是让他只瞧一眼,就想一直望下去的清泉。
盯了人许久,直到眼睛发酸,沈浊才收回视线。
他瞧了眼外面清冷的残月,暗笑自己没出息,两世加在一起活了四五十年的人,竟是第一次像个孩子似的,趁人睡觉偷偷观察人家。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就入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