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笛声飞扬醉游园【完结】>第36章 应余谶语做游魂

  次日,笛飞去看房之前先找到了芝荔,她有几分兴奋地道:

  “姐姐,他们一大早来跟我说,又找到一个院子,比先前那个院子更好。今天天气冷,姐姐先别去了,我自己先去看看,若好的话,咱们明后天的再一起去对比对比,看姐姐喜欢哪个。这下好了,方便我见到姐姐了,不然,总这样两个院子隔着住,到底不如在重庆时方便。”

  “不方便你不也是天天来烦我吗?”芝荔心情不错,忍不住逗笛飞道。

  笛飞却有些泄气,赌气说道:“姐姐原来是烦我了?还跟我说什么‘一缕近从何许发?’原来都是哄我。新疆那边俄国鬼子正在闹事,我看我还是请命去前线打仗,或是找韩中赫,要求远渡重洋去日本当占领军也好。若是不小心路上遇到海难,阿姊那时才会想我。”笛飞忿忿地起身。

  “开玩笑也罢了,怎么嘴上没半点忌讳,一大清早的,这种话也是胡说的?”芝荔急了,也站了起来,声音也顿时高了,脸涨得通红。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还不行,何苦发这么大脾气。”笛飞连忙软语道,她从不曾见过芝荔这样着急。

  芝荔胸口起伏,气息依旧不平,心里像被人刺了一刀。笛飞见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忙又软语道:“姐姐别生气,我说错话了,再也不敢了。”

  芝荔心里一向珍视笛飞,喜欢她阳光的样子,欣赏她的才华,只有她才在乎自己心里的感受,她这一句说海难的话,芝荔觉得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揪了一把,痛彻心扉。

  笛飞虽然也知道自己话说得造次了,但从来她只见过芝荔温柔平和的样子,就算生气,也只是赌气不说话罢了,今天第一次见她高声发脾气,惊讶之余更有几分感动。

  再看向芝荔,却见她满腹心事说不出口,只摇头拭泪。笛飞见她是真的伤心了,便忙搂了她又认了半天错,芝荔方才扑进她怀里,哽咽着道:“你心情不好也罢、赌气也罢、发脾气也罢、哪怕再也不理我了也好,何苦说这种话来吓我。”

  “我再不说了,阿姊别生气了。”笛飞小心地答应着。

  然而,回西院时,笛飞却在大门口遇到了笛哲,笛哲叫住了她,说是全家上下要聚在一起商量点事。笛飞只得又和笛哲一起回了东院。

  东院一间小客厅内,苏继承苏笛哲分坐两个正位,其他人分列两旁,随从和侍女在一旁端茶倒水,人虽多,却是鸦雀无声。

  “物价飞涨,政府官员贪污腐败,苏家到底败在我们手上了。”苏继承率先开口叹气道。

  “我听在政府做事的朋友说,政府已经在做撤守台湾的准备了。”苏笛哲叹了口气。

  “陈诚出任台湾省主席,他可是总统的心腹,看来是要撤了。昨天外祖家的表哥从上海打电话来说,他们一家都要去美国了,让咱们也早做打算。”笛飞道。

  “才从重庆回来还不到四年,父亲又病倒了,怎么去呢?再说,这一大家子人,去了美国怎么生活呢?如今也不比从前了,没有那么多钱去美国了啊。”苏笛哲开口说道。

  “我娘家也准备去美国了,我舅舅抗战的时候就去了洛杉矶,在那边安顿好了,咱们或者也可以过去?几家人还能有个照应。”思琪开口道。

  “我听说□□在北平搞的还好,没有杀人放火的,占了平津、河北,烟不出火不冒的。也未必□□来了,我们就活不了。”笛飞开口道。

  苏继承忙拉住她,说道:“笛飞,小心隔墙有耳,让军统的听见,说你通共。”

  笛飞无所谓地笑笑说道:“那他们就来抓我啊,看看我这个去重庆为八年抗战买过命的小女子是不是应该进他们的大牢。”

  而此刻,苏家的一个下人已经默默记住了苏笛飞的话,回去便报告了韩中赫。

  “好,苏笛飞果然同情□□,我们保密局浙江站迁往台北的名单上给我加上苏笛飞和苏继承的名字。”韩中赫吩咐着下属。

  这天,芝荔在卧室歇午觉,冬天天短了,芝荔只略躺了躺便要起身。笛飞这时走了进来,忙说道:“姐姐慢点起身,看起猛了头疼。”

  “你怎么这时过来?”

  “本打算带姐姐去看看那两所院子,但今天实在有些冷,明天再去吧。”

  于是二人便开始聊房子的事情。笛飞开玩笑道:“那院子唯一的毛病就是有点小,不过也没什么,我们也不需要多大的房子,你我住一间卧室。”

  芝荔红了脸推她道:“谁要跟你住一间卧室。”

  笛飞笑着便伸手欲搂住芝荔,芝荔却不自然地躲开了。笛飞疑惑地问:“阿姊怎么了?是生我气了还是身上不舒服?”

  芝荔摇摇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心里感叹了韶华易逝,嘴上却转了话题,问笛飞道:“昨天你们讨论出个什么结果了吗?我们要去美国吗?还要在绍兴买房子吗?”

  “我们还是留下吧,我看□□未必会把我怎样,家里的铺面都七七八八卖的差不多了,只剩上海轮船公司一点股息分红而已。”笛飞有些无所谓地道。她所谓的一点股息分红,说的是苏家在上海的轮船公司入的股份,每年分红极其可观,只是在挥金如土的笛飞眼中,那并不是什么大钱,所以她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剥削阶级,会被□□怎样。

  “那我们就留在绍兴?”芝荔询问地看着笛飞。

  笛飞点点头,无所谓地笑道:“若说从前,我心里还有些许害怕□□,我们家肯定是会被共产的,但现在,我已经是穷光蛋一个了,还怕什么共产呢?再说,□□也需要老师啊,搞不好,我也会被他们拉去教书的。”

  芝荔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她知道贫穷的滋味,苏家虽说大不如前,但总归不到笛飞所谓“穷光蛋”的地步,笛飞从小生于这深宅大院中,从来不知道贫穷是什么。笛飞以为苏家卖掉大部分产业,就算是贫穷了。芝荔本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看着笛飞眼底的纯真,她又不忍心开口跟她说破,害怕毁了笛飞那份纯真。

  半晌,芝荔只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好,你在哪我就在哪。”

  1949年1月底的一个下午,寒冷的江南人心惶惶,韩中赫已经官至保密局浙江站副站长,亲自从杭州来到绍兴,准备见一见苏笛飞。

  此时的笛飞还毫无察觉地看着房子,她看中了一个精致的小院子,两根金条便可以买下,便回家准备找芝荔拿钱。半路却遭到军统特务的绑架。笛飞先是被带到了一个空空的房间内,笛飞心里盘算着自己多年在军统内部的关系,再加上常家的面子,估计自己不会有什么事,便也没有太过担心。空空的屋子,她有些无聊,便从上衣口袋中拿出芝荔送她的钢笔把玩着,轻轻抚摸着钢笔上“蒹葭苍苍”四个字,想着自己白天看上的房子以及和芝荔日后的生活,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不多时,韩中赫进来了。

  “笛飞,蒋夫人和胡宗南长官对你都有印象,觉得你是党国的人才,现在要我护送你去台湾。”

  笛飞心里一惊,她知道最近很多军政要员都被迫或自愿撤往台湾,但她从来没往自己身上想。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教过几天书而已,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轮不到自己去台湾。再说,她父母都去世了,本来的计划就是要和芝荔一起留在绍兴,就算要走,更多也可能是考虑思琪的提议前往美国,怎样也没有打算去台湾的。于是便冷笑道:“多谢抬举,但我苏笛飞生是浙江人,死是浙江鬼,我才不去什么台湾。”说罢,笛飞起身要走,韩中赫的手下却拦住了她的退路。

  “笛飞,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你外祖父和天津常家都已经投共了、你侄子苏俊然已经做到共军的营长了。你家里怕是还不知道吧,我手上正在查的就是你哥哥苏笛正通共的案子。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苏家二小姐吗?加上你同情□□的言论若是再有别人知道了,连我也保护不了你们苏家!我是看在熙沪的面子上,再加上当年是我一手引荐你进的军统,才来跟你说这番话。今晚上海有一艘船前往台湾,我给你买了票,你先走。后天还有一班船,我会安排你们一家人走。你们到了台湾,做点生意或是教书都可以,从此远离政治吧。”韩中赫把枪放在了桌子上。

  笛飞心里一惊,外祖父一家不是去了美国吗?怎么韩中赫会这么说?可还来不及思考外祖父家,笛飞已经明白自己逃不过军统的安排,便无奈地把笔放回上衣口袋问道:“几点?”

  “晚上10点上船,我会安排人送你,你现在跟他们走便是,家里有什么紧要的东西,现在告诉我,我明天去你们家吩咐他们帮你收好。”韩中赫说道。

  “东西没什么要紧的,你替我留意我们家东院的三姨奶奶,务必让她安全上船,拜托了!”笛飞鞠了一躬。

  “放心,我知道。”韩中赫忙扶起笛飞答道,“我亲自去接她。”

  “今晚我是哪个公司的船啊?”笛飞随口问道。

  “中联公司,太平轮。”

  于是,笛飞还未来得及跟家里做任何交代,便仓促去了上海,上了船。然而,太平轮出海仅仅两个小时后,便与建元轮相撞,船上乘客几乎全部丧命,所幸出事时笛飞在甲板上,再加上水性好,她坚持到了被路过的澳大利亚商船救起,又辗转来到了台湾。而太平轮出事的消息则由韩中赫送到了苏家。

  “大少爷,少奶奶,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苏家虽然已经衰败,但韩中赫顾及自己跟常熙沪的交情,并未落井下石。

  笛飞一家哭成一团。

  “你们现在若想去台湾,我可以马上安排。”韩中赫说道。

  “我们苏家人死也死在绍兴!”苏继承眼含热泪斥退了韩中赫。赵思琪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此时的芝荔正拿着太平轮出事的报纸发呆,剪烛十分担心地叫着她:“姨奶奶,姨奶奶。”

  “剪烛,她不会有事的,我知道,她是去看房子的,她说看好了,若是钱不够,还要回来找我拿钱的。”芝荔目光呆滞,喃喃地道。

  “姨奶奶,二小姐的船遇上海难了。”

  “她会水,会游回来的,我走了,她回来找不到我,会着急的,我哪都不去,就在这等她。”芝荔眼神空洞地说。

  深夜,剪烛睡在外屋,听见卧室里仿佛有声音,怕是芝荔起夜叫她,便披了外衣进屋,却只见芝荔蒙着被子,低声颤抖着哭。剪烛知道她一向跟笛飞亲近,如今笛飞就这样死了,她自是受不了的,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劝慰道:“姨奶奶也别太伤心了,二小姐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姨奶奶哭伤了身子。”

  芝荔此时正蒙着被子,嗅着枕头上还残留的若有若无的笛飞的发香,一只手攥着笛飞送给自己的笛子,另一只手紧紧攥拳,长长的指甲扎进肉里,流出血来。哭声虽然不大,但撕心裂肺,闻者伤心。

  笛飞发丧的当天,苏家人伤心自不必多说,芝荔眼神空洞,几乎如行尸走肉,泪珠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她本人也几乎坐不住,由剪烛扶着,才勉强坐下。

  这天,孔二小姐派人辗转找到了芝荔,来人对她说:“二小姐很快要定居美国,藤小姐可否愿意一同前往。”

  芝荔一愣,哭着说道:“二小姐她还活着?我就知道她不会死,她在哪儿?”

  “这话从何说起?孔二小姐一直很好啊。”那人不悦道。

  芝荔才明白过来,失望地摇了摇头,又落下泪来,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笛飞,她的笛飞,是真的不在了,瞬间锥心刺骨一般的疼痛袭来,她本能地想躲开,便惶恐地站起身来,却哪里站得住,一个踉跄,又瘫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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