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真真活过大劫,她的儿子却死了,消散天地之间,连一件遗物也没有。

  她求见圣人,想问一个明白。

  圣人坐在九重天,重新纺织着众生的命运,在祂手中山河复苏,生灵苏醒,渺渺神音如幻梦一场。

  祂回答薛真真,那是薛错自己的选择。他是天道遁去的一,大劫降下,他要回到原来的位置。

  薛真真沉默良久,俯身叩首,说我明白了,多谢圣人。

  在圣人这里得到了答案,许多人便乘云飞往天都城,在她离开之前,圣人忽然叫住了她,问她是否想要那把龙威剑回来。

  薛真真木然着脸,说:“不必了,剑碎了,再回不来,我再不是龙威剑主,人死了,回不来,但我还是他的娘,是我欠他,圣人何必垂怜于我。”

  大泽的道场寂然片刻,圣人轻轻叹息,神思回到九天,不再挽留,薛真真便转身离去了。

  顾如诲和他一起去往天都城,路上两人都很沉默,鹰霄亦不敢多说一句话。

  仙云飞过天一门时,看到了倾颓的山门,无树的灵山,原本的庞然大物也寥落了。

  顾如诲所珍视的一切,亦十去八九,薛真真沉默望去,不明白为何这两个孩子的命运都坎坷至此。

  天都城内,万家缟素。

  她得知自己的儿子确确是死了,埋葬他的地方,是一座人间的仙山,下葬时来了许许多多的人,大多数是薛错的朋友,师弟,也有远道而来,跋涉千里的凡民。

  薛真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认真的地听,从那些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薛错的过去,样貌,性格。

  那个小手小脚,圆肚皮,扎着花苞头的小孩,慢慢变成了一个沉稳可靠,时而又古灵精怪的青年。

  他捉弄过天都城的大妖怪,在他身上变了好多好多的蝴蝶,羞得妖王不敢变成兽形。

  他救过受天蚕邪神困扰的村落,解救了许多无辜女子,他去过南海,去过青州,同邪神打过架,在水火里捞过人,也不辞辛苦,救过妖庭的小圣人。

  许多熟人提起他,总是先是一笑,接着愤愤然数落出他多般不是,但说着说着,便自顾自沉默,有些迟钝的哀伤起来。

  薛真真却连哀伤都不具体,她从未见过那个孩子长大的样子,不知道他舍弃肉身魂魄时,内心是何等绝望,是否对这人间已无留恋了。

  她未曾庆祝过薛错的生辰,就要记住他的忌日。

  这念头让她几乎夜难成眠,道心遭受着一遍一遍的叩问,她忘不了,也没办法原谅自己,即使那个孩子从来也没有说过恨她。

  但应当是恨的,那么作为娘,就替他惩罚好了。

  送别薛错之后,天都城的妖王邀她留下来,薛真真并未答应,而是去了人间。

  在人间六百年,降妖除魔,体味众生之苦,她几乎行遍神州大陆,每到一处山川湖海,便折一盏河灯,给他写上几句话。

  她想,薛错应该不在坟墓里,也不在地底下。

  他在山野间,红尘中,是天刚亮时的晨光,夜幕中的晚星,消弭人世,存于天地。

  可是还是很想见他一次,看看他的样子,对他说几句话,只是薛真真知道,这愿望再难实现了,她只能寄托于一直一直无望的寻觅,期待有一天能在风中,听到孩子的声音。

  六百年匆匆而过。

  仙人华发满肩,单手拎着一根血红玉髓,在人间的一处山林打坐休憩。

  一只小纸鹤摇摇晃晃,拍打着小翅膀飞入树林,在小溪边快活地绕了一圈,落到她的裙摆上。

  薛真真睁开眼眸,面容依旧年轻,眼眸却灰冷寂寥,她低头看着膝前纸鹤,微微蹙眉,不知是谁寄来的。

  她闭上双眸,心如死水,继续打坐修行。

  小纸鹤见她不搭理,便拍打着翅膀飞起来,绕着她转圈圈,挠痒痒,不甚烦人,直到被忍无可忍的仙人握住,它才偃旗息鼓,安静乖巧的伏在掌心。

  “聒噪,”薛真真冷声,推了推那纸鹤,面色虽然冷漠,神情却并未发怒,手指轻点,输入灵气。

  纸鹤安安静静,久到以为是有人戏耍她时,才能到那头咳嗽两声,僵硬道。

  “娘。”

  薛真真瞳孔紧缩,神思空白,猛然收紧手掌,差点把可怜的纸鹤捏成扁鹊,后面的话已然一句也没听到了。

  她霎时化作流光,在天边如同坠星一般,飞往芳洲的天都城。

  不过盏茶功夫,那座熟悉热闹的城镇便出现在脚下,她面色霜寒,手脚发抖,落在那大妖怪的庭院中时,还在分析利弊,是否有人恶意……

  “大晚上,谁破我的结界啊。”

  门吭啷一声开了,说话的青年拎着酒坛,一手夹着符箓,不满道:“敢夜闯天都府……”

  话音戛然而止,青年的酒坛当啷掉在地上,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燃到一半的符箓噗嗤熄了火光。

  庭院中,立着一个霜雪一般的人。

  白衣素裙,眼眸冷冽。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青年,细细的打量着,一颗心慢慢落进胸腔,沉重地,一下一下。

  是他吗?是他。

  一团孩子气的样子,慢慢长大了,也长高了,眉眼不像她,更像君无畏,比小时候快活一些,好像还学会了喝酒,只是太瘦了些,这么高的个子,看起来却瘦怏怏的。

  “薛错,谁来了?”

  银发白袍的青年打开窗,和庭院里的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她的身份,连忙关上窗户,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殷飞雪努力关窗,假笑道:“薛错,小错,你的因果到了,我不打扰。”

  薛错夹着酒坛,不肯放松,脸上一片震惊失望:“你我说过先做兄弟再是夫妻,如今你就抛下我了!”

  殷飞雪捏住了他的脸,捏成金鱼嘴,毫不留情的把他的脑袋往外推,还不忘对龙威剑主笑一笑,夺过薛错手里的酒,笑呵呵说:“都是些糖水,他平日里不碰酒,伯母,请!”

  他啪地合上窗户,踢上门,留下薛错一个人站在庭院里,面对龙威剑主。

  薛真真久未说话,薛错亦在原地不动,半晌,那脚步声近了,一只手搭着薛错的肩膀拍了拍,似乎确认他还活着,身体亦是健康的。

  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睛早就红了一片,嘴角带笑,很是感慨,却又不敢多碰他:“长大了,比我高多了。”

  “你记得吗,你小时候没有龙威剑长,又总是偷懒……”

  她说到一半,又打住了话头,见薛错肩膀僵硬的,眉头也皱在了一起,连忙说:“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活着就好,如此就好。”

  她一下子连话也不敢多说了,深呼吸了好几次,低着头,像一棵老去的树,孤独的站立着。忽然,她又想起什么,将芥子袋拿出来递给他:“太瘦了,补一补。”

  薛真真怕他恨自己不肯收,又说:“你修神道是很好的,这里面没有剑谱,也没有剑,都是一些灵宝仙芝。”

  “别不高兴,我只是来看看,你活着就好。”

  她又考虑到另一层,观察孩子的神色,低声说:“若是不想认我,就和……他们一样,称呼我龙威剑主就好,我都答应。”

  空气安寂了一瞬。

  薛错忽然朝他低下头,薛真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确信,伸出手,轻轻揉了揉薛错的头,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娘。”

  薛真真呆住好一会儿,才抱了抱离开她快七百多年,错过了整个少年和青年的孩子,她说:“对不起,是娘对不起你。”

  那日后又三年,薛错与殷飞雪合籍为道侣。

  不同于一般修士对人族妖族相恋的排斥,薛真真确认薛错欢喜,便主动提出,要操持整个合籍大典。

  薛真真盘算的十分仔细,大道本来孤独,若有良人相伴,可谓幸事,这是她孩子一生一世的喜事,自然不能马马虎虎。

  正好她游离六百春秋,去过不知多少艰难险恶之地,什么好东西没有?

  旁的小事自然可以交给薛错的朋友,但庆典礼仪,地点,用具,合籍灵宝,样样不能马虎。

  况且要合籍大殿,自然也要有合籍的喜服,薛真真思来想去,决定自己用仙草缠丝做一件。

  薛错怕她劳累,跑过去帮她缠线,嘴里劝:“不过一杯酒的事,何至于那么麻烦?”

  薛真真轻轻戳戳薛错的脑门,正色道:“你不在意,也要问问,城主他委屈与否。”

  薛错懒洋洋地撑着下巴,忽然眼眸一闪,不怀好意道:“人间嫁娶都要三媒六聘,我是不是也得礼貌周到一番。”

  这薛真真倒是没想到,修士不兴这些,最重要的不过合籍典仪,见薛错有兴趣,又不是什么大事,便给了他宝库敕令,让他自己放手去做。

  薛错一骨碌爬起来:“多谢娘,我这就去了。”

  隔日,殷飞雪正在庭院打坐,忽听小妖怪禀告,说薛大王送东西来了。

  左右统领把东西抬进来,浩浩荡荡几百口大箱子,殷飞雪心中好奇,入目一看礼单,气的直磨牙。

  小妖怪们累的气喘吁吁,见大王哼哼两声,阔马金刀的咕噜噜灌了一口凉茶,也不敢上前讨酒喝。

  这时候,几十口大箱子忽然鼓噪起来,飞出一首七律,是人间小巷里聘娇娘的打油诗。

  殷飞雪嘴角抽抽两下,不以为意。

  小怪颤颤巍巍,探头道:“大王,又有东西送来了?”

  殷飞雪放下茶盏,冷声:“谁?”

  小妖怪打了个冷颤,欲哭无泪,打开礼单一个个念:“这妖庭的孔雀王,人间剑客顾如诲,还有那南海小金龙神,千云大泽神女庙修士,西方灵山的和尚……他们见薛大王给您送东西,就说要充实门面,就把送给薛大王的东西,都一股脑塞到天都府来了。”

  殷飞雪猛地捏碎了茶杯,嘴角一点点浮起笑容,让小妖怪不寒而栗,他磨牙道:“薛饮冰!”

  合籍那日就更热闹了,别人的大典无不肃穆祥和,唯独薛错的合籍大典,正中央清出来好大一块地方,摆上了擂台。

  那玉树临风的新人,被从圣人娘娘那里借来的捆仙绳绑成一只毛毛虫,不让他有机会动手。

  小金龙伤心又高兴,啪嗒啪嗒抹眼泪,他今日负责看管薛错,渴了给大师兄喂水,饿了给吃,不让他出去。

  “有我在,谁也别想带走师兄!”

  薛错无可奈何,趴在地上滚了滚:“我这是合籍。”

  小金龙拍着胸脯道:“那就更不可能让他轻易得手了!大师兄你看着,孔雀鸟他上去了。”

  孔雀王华裳曳地,挥着羽扇,悬空而立,对一身红裳,俊美肆意的妖王勾勾手:“想见薛错,过我这关。”

  殷飞雪呵呵轻笑一声,双眸亮的惊人,他毫不畏惧地掀起下袍,扔了黑刀,徒手飞身上前,和那只傲慢的孔雀鸟战在一处。

  打过百来十招,孔雀鸟微微气喘,他眉目冷寒,退后一步,厉声:“顾如诲。”

  “来了,”青年身随行至,平淡的表情,寒凉的眼眸,越过孔雀鸟,挡在殷飞雪身前,长剑出鞘:“顾如诲,前来请教。”

  殷飞雪抱着胳膊,抬了抬下巴,黑刀飞至手中:“顾兄先请!”

  又是百来十招,顾如诲被黑刀击退半步,他便主动让开,露出身后圣洁清逸的小僧人。

  此关过了,还有方龙洗那个臭不要脸的邋遢鬼,他趿拉着僧鞋,满脸笑意:“啊哈哈,我一个人斗米不过,不过贫道朋友遍天下,今日也来为我薛错侄儿助威!”

  小金龙在台上看的热血沸腾,恨不得化身金龙,冲上去咬几口过过瘾:“师兄!方师伯好威风!师兄……师……!!!”

  敖沐忽然大惊失色,掀起桌椅软垫,他那么大的大师兄哪里去了?

  殷飞雪同方龙洗打得难解难分,应了一众高手,正有些神思疲倦,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殷飞雪!”

  他猛然抬头,黑刀挥退众人,将方龙洗摔了个狗吃屎,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摔进他怀里。

  殷飞雪愕然:“薛错!”

  薛错被捆仙绳捆得像个粽子,他努力拱出来,对擂台上的众人道:“各位叔叔伯伯,朋友兄弟,今日是我的喜事,谢各位同道前来应约见证,现下人已经接到了,还是快开始合籍大典吧。”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薛真真出来主持大局,宣布合籍典仪继续。

  殷飞雪抱着薛错,薛错靠在他怀里,歪歪头,咬耳朵:“生气吗?”

  殷飞雪失笑,捏捏他的脸:“气什么,我替你高兴。”

  薛错眨眨眼,忽然拱起来,吻了吻那凉薄的唇,郑重地说:“我不负你。”

  身上的捆仙绳蓦然一松,薛错诧异片刻,活动活动手脚,牵着殷飞雪的手:“飞雪,同我一起走吧。”

  殷飞雪上前握住薛错的手,微微一笑:“善。”

  彼时天高云淡,盛宴华彩。

  此心相系,便万载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