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夜。
今日宴饮,受邀者甚众,麟德殿内是皇帝家宴,除却妃嫔、公主与皇子,只有几位外宾、重臣得以列席,而外臣则列坐殿外,把酒对月。
顾言慈到时,其他宾客陆续三三两两入座,宴会很快开始。
太皇太后这些年来不喜热闹,所以没有出席,而司马德妃也留在长乐宫陪她过节。
太子顾言志仍坐在席首,不知为何,今夜他格外沉默。
吴王顾言思坐在太子下首,身旁的女子是他的王妃覃氏。
接着是楚王顾言恩,当年顾言恕之死近乎让他哀毁瘠立,他与顾言恕的情谊绝不比顾言慈少。多日不见,似乎瘦削了一些。
晋王顾言懋正襟危坐,脸上一副谦和内敛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
燕王顾言悉一如既往地神情冰冷,抱着手看着众人,倒与顾言懋的慎恭善目相映成趣。
他身旁的异域女子眉眼甚为艳丽,麦色肌肤,是当年由赤霄接进大雍的吐蕃赞莫——达瓦兰泽。她与顾言悉之间还有尚未达成的婚约。
赵王顾言悠大马金刀地坐着,看脸色似乎已经有了醉意。
齐王顾言悫,最是青春年少,眼神中难掩的飞扬志气,一副舍我其谁的凌云之姿。
最末的是皇十一子顾言愈,正将桂花糯米团啃得开心。
皇十二子顾言意不过两岁,并未出席。
客席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吐谷浑女可汗——幕容舍脂,顾凌霜坐在她身旁作陪。
顾凌霜身后,是年前封的金城县君聂桐影,已逝的鄂忠武公聂剑罡的独孙女。
顾凌霜一侧还有三位公主,年长一些的是下降詹家的芳华公主顾胜霓,较年轻的一位是今年刚及笄的瑶台公主顾倾云,最幼的是小顾言慈一岁的蓬莱公主顾流霭。
另有皇六女清宴公主、皇七女瀛洲公主、皇八女万年公主依次列座。皇九女阆风公主因为年幼未出席。
此刻,射覆正如火如荼地举行着,顾言慈无意于此,心思早飘荡着不知去了哪里。
“十哥!无肠方才和霜姐姐射覆赢了呢!”
“啊,是吗……”
顾言慈闻言敛神,收回望向殿外的目光,笑着刮了刮小孩的鼻子。
“让我猜猜,是无肠自己厉害赢的,还是霜姐姐看无肠可爱才故意放水呢?”
“当然是无肠厉害啦!唔……可是无肠也很可爱啊。”
看小孩苦恼地把脸皱成一团,顾言慈忍不住捏了捏顾言愈糯米团一样的脸蛋。
“朕听说吐谷浑此战有两位将领表现格外出色,便借此机会见一见吧。”
顾言慈看向皇帝,他身边的靖培林忽趋步离开。
不多久,便闻殿门口的小内侍吊着嗓子一声。
“宣左骁卫将军苏偃与血鞘统领韩凛入殿觐见——”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只见苏偃与身边深眸鹰鼻的男子一齐稳步上殿,铁甲相琢发出铿锵之声。
那人经过自己时,顾言慈低首垂眸,刻意躲开他的目光,唯有如蝶翼般颤抖的双睫泄露了他的不安。
“微臣叩见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觉间苏偃已走到皇帝近前,与韩凛一道跪下。
“平身。”
顾焕章忽略苏偃,反倒对韩凛说道。
“你就是韩凛?”
没有预料到皇帝会首先向他发问,有些猝不及防。
“……是,微臣正是韩凛。”
顾焕章面色严肃,目光如炬。
“你以前,没有叫过别的名字? ”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下来。
“……”
顾焕章也不逼问,只是看着韩凛。
苏偃却向前一步跪下。
“回禀陛下,微臣认识韩统领的时候,他叫韩虎。陛下天威,他初次面圣,难免紧张,望陛下恕罪。”
“那你可知道……他以前是什么人?”
苏偃心弦一紧,硬着头皮承认。
“……微臣知道,聂大帅在世的时候,也是知道的。”
顾焕章唇角微微扬起,道。
“你这是搬朕的老师来压朕?”
“微臣不敢,只是韩凛虽然曾经因为无知鲁莽,误人歧途,杀过朝廷命官,也当过山匪强盗……但他武艺超群,爱憎分明,有一颗忠义之心,自二十四年至今在豹骑为国立下累累战功,此次又在伏俟城下擒获范巡……”
“好,就算如你所说,韩凛是戴罪立功。再者,逝者已矣,鄂国公朕也可以不追究。可你苏偃又该当何罪?”
苏偃低下头来。
“苏偃有知情不报,包庇嫌犯之罪,请陛下责罚。”
“你不是说他可以将功折罪吗?怎么又成了‘嫌犯’?”
“此事一码归作一码,有功当赏,有罪当罚。他能不能将功折罪,还要看陛下的圣意,微臣只能进言,却不敢替陛下做这个决定。但当初未将此事及时禀告朝廷,擅自用人,终究是微臣有错在先。
陛下若要处罚,请处罚臣一人。只因边军之中,多得是因罪配军之人,他们中有人念及朝廷的宽仁,心怀感激,舍命报国,有人洗心革面,想要闯出一片新天地。
臣的麾下大半是这样的人,若是陛下就此处罚了韩凛,未免令这些军士寒心,也让“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成了一句空话……”
一旁的韩凛猛然打断苏偃。
“陛下!请您饶恕苏将军,杀头也该杀我的!”
“哈哈哈哈哈……都起来吧。”顾焕章捋了捋胡须“韩凛,你可真是跟了个好上司啊!朕赦你无罪。”
两人闻此一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别急着谢恩。韩凛,朕听说你身手了得,想给你个京官做做,你可愿意吗?”
韩凛愣了愣,抱拳道。
“谢陛下赏识,只是微臣……微臣受过苏将军大恩,此生惟愿追随苏将军,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大胆韩凛!你这是眼里只有你家苏将军,没有朕这个天子了?”
“微臣万万不敢有此意……”
“朕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韩凛急得脖子都红了,磕磕绊绊出口。
“所……所谓‘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跟着苏将军戍守一方,一样也是报效国家,报答君恩!”
顾焕章忍俊不禁,拊掌大笑。
“哈哈哈哈……你一个草莽出身的武夫,还会背这……罢了,朕不为难你了,便如你所愿,让你一直追随你家苏将军。”
顾焕章清了清嗓子,道。
“韩凛听封,朕封你为秦王府典军,散官晋为从五品上游骑将军。”
此言一出,众人肯是一片疑惑之声,韩凛也傻了。
呼吸一顿,顾言慈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仰首瞠目看向上座。
中书令薛硕起身避席。
“……陛下说得可是齐王府?”
一边说边回头看了看顾言悫 。
顾焕章笑着回答他。
“无朋,你听错了,朕说的是秦王府。”
“可是,朝中并无秦……虽殷王殿下也是未及岁封王,这十一殿下年纪尚幼,只有八岁,若要加封恐怕也早了些吧?”
说着,瞥了一眼王凯风。
顾焕章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飘飘一句。
“顾言恕听旨。”
苏偃浑身一僵,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殿内众人肯是瞠目屏息,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焕章看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遍。
“顾言恕听旨。”
苏偃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儿臣在。”
殿内顿时像炸了锅一样,但又很快安静下来。
“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经邦盛则,哲王彝训。是以华衮龙章,允治希世之勋;玉戚朱干,实表宗臣之贵。
七子言恕,龙血凤身,洛阳乱象,遗乎红尘。西陲荒凉,百战守牧之功,庙堂虽远,胸膺报国之志。
戎成祁连,独守酒泉,收复瓜沙,西征吐谷浑。亲率熊罴,搴旗斩将,勘破敌计,扶救友王。
今龙裔归中,当受其封。皇七子左骁卫将军征西肃州道副总管忠武将军言恕,宇量凝邈,体识明允,鸿勋盛绩,朝野具瞻。
授秦王,邑三万户,领右卫大将军、太仆寺卿,加金紫光禄大夫。赐金辂一、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铜三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
“秦王言恕,还不接旨?”
顾言恕深深埋下身子。
“儿臣领旨谢恩,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年春秋,夙夜之梦,一朝成真。
顾言慈的眼泪哗地流下来,在顾言恕谢旨的那一刻,他仿佛感觉遗失了数年的另一半魂魄终于归一。
顾焕章眼眶微红,哽咽了片刻。
“……七郎,快起来吧。”
薛硕方才离席,骤然听旨,亦未回席,此时与苏偃并立殿下。他面上不动声色,仍是一副捻须微笑,稳坐楼台的沉稳架势。
可惜他手上用力并不匀称,原本井井有条的灰白须髭,被他捻得直如杂草,凌乱不堪。
谢俊策则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异。他挺拔的身躯立在席案之后,案上瓶碗东倒西歪,汤水四溢,浸湿他衣衫下摆。
他自不管不顾,直直盯着皇帝,似乎在讨要一个说法。而当圣人目光回转,将与其对峙时,他又主动偏过头去,与薛硕扫视的目光碰在一起。
两位文武之巅,于此情此景,只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一道向顾言恕看来,或抱拳致礼,或颔首抚须。
顾言恕微微躬身回礼,忽然感觉身侧有人走近,转身看去,却是顾言恩满面泪痕地向他走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顾言恩搂着肩膀,拥进怀中。
“狸奴! ”
俄而,顾言恩又从激动中反应过来,身子一僵,赶忙松开顾言恕。
“抱歉,我……”
顾言恕看着他尴尬无措的样子,不自觉地吐出两个字。
“四哥……”
顾言恩惊讶地抬眸看他。
顾言恕笑了笑,复道。
“四哥。”
顾言恩声音颤抖地回答,二人相视而笑。
见此景,顾焕章遂道。
“四郎,你先放了你七弟,让他随培林去后殿换身衣裳。你瞧他穿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将军,哈哈哈哈……”
靖培林走近顾言恕。
“秦王殿下,请随我来。”
二人穿过回廊,转入后殿。
顾言慈坐在殿中,极喜极悲之后却是无处躲藏的茫然无措。
“琉璃,我,我方才喝酒了,身子有些不适……你禀告父亲一声,我出去透透气……”
“可是殿下,秦王许马上就要回来敬酒了,您此时出去怕有些不妥……奴婢带了吕姑娘给您配的醒酒药,您要不要先吃点。”
瞬间为自己的逃避感到可笑,顾言慈沉下目光来。
“不用了……”
除羽盔戴玉冠,卸铁甲着华裳。
顾言恕已经许多年没有穿过这么繁复的衣服,更莫提那宽大的袖摆和累赘的腰带,他试着往门口走了几步,浑身不自在。
侍女忽地拦住顾言恕。
“殿下,还有您的面具……”
“哦,是了。”顾言恕抬手取下面具,递给她“劳烦你找个匣子收好。”
顾言恕离开后殿,回到麟德殿内落座时,韩凛已经退出殿外,外间的臣子们也应该知晓了此事,听起来甚是热闹。
他深知今晚这酒恐怕是不能少喝的,好在麟德殿的酒并不算烈。于是首先举杯敬过皇帝,又依次与其他人对饮,直到顾言慈面前。
“玄……十弟,七哥敬你一杯。”
听见顾言恕的称呼,顾言慈心中一刺,端起酒杯,赌气似的一饮而下。
“咳咳……”
冷不丁被呛了几声,仍是躲着顾言恕的目光。
二人便再无言。
顾言恕勉强勾了勾唇角,缓缓饮下杯中酒。
与亲王皇子们喝完,顾言恕才来到顾凌霜身边,她早已迫不及待。
顾凌霜佯装生气道。
“小七!怎么耽搁那么久?还不快和我多喝儿杯!当年我可是为你哭了不知道多少……”
“霜姐姐……”
“长那么高啦,看来军营里伙食也不差嘛……”举起酒盏,眼睛一湿“来,欢迎回家!”
听见那句“欢迎回家”,顾言恕心头一酸,忍住泪水,与她同饮。
“对了,陛下,小七虽然回来了,可当年给他修的王府,如今是赵王在用,不知他这段日子住在哪里?”
“霜儿考虑事情的确周详。七郎的住处朕已经安排好了,就住在永嘉坊,朕在那里有个旧邸,虽然没有亲王府的规制,但只是暂住嘛,等秦王府明年修好,再搬进去。”
顾凌霜眼神一亮。
“永嘉坊……可是有融辉堂的那所潜邸?”
顾焕章轻抚胡须。
“正是。怎么样,七郎,你可满意?”
「融辉堂是皇帝顾焕章在潜邸时的书房,取棣华辉映之意。
融辉堂四友是贞曜初年建朝作出最大贡献的四位好友,以鄂忠武公聂剑罡为师:
大哥莱文昭公宇文升鲲:性情温厚,有为天下效死的决心,厚德养士。贞曜二十年为铲除迦楼罗,被斩首。
老二皇帝顾焕章:心思细致,长于韬略,精于庙算,是融斋四友之首。其妻为英国公谢俊策之妹谢亦歌,诞太子顾言志时难产而死。
三弟英国公谢俊策:出身将门,人脉遍布各大豪门,以善缘结勋威,其妻为孝昌长公主顾饮月。
四弟是安国豳王顾烨章:顾焕章异母三弟,侠肝义胆,骁勇过人,按弦纵马天下无双,以勇武镇诸邪。贞曜初年病故。其妻为鄂忠武公聂剑罡之女,诞下镇国永泰公主顾凌霜后病逝。」
寻常亲王封邑仅一万户,顾言恕如今封了三万户,若再住潜邸,只怕树大招风。
“儿臣万万不敢住在父亲的潜邸里,这于礼不合。不如……我还是暂住驿馆吧。”
“都回家来了,还住什么驿馆?再说,也没有这种礼制……那府邸平日里空着也是空着。前几日培林已经派人修缮打扫了,又添置了新的物件,你若是不住,岂不浪费?”
顾言恕无可奈何,只好应下。
“谢陛下隆恩。”
“哈哈……快起来吧。”
殿内的酒宴热闹至深夜才结束,皇帝安排马车,直接将顾言恕送往永嘉坊。
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
明镜羞窥兮向十年,骏马停驱兮几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