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道:“自然是将他逐出村子, 移交到县衙,让律法来?惩治他?。”

  作为平梁村的村长,他不能打开法治的缺口, 不然以后再?有类似事情,今日你杀我, 明日我杀你, 村子岂不是要乱了套了, 他?还如何管理?!

  然而, 沈望乡却说?:“不行, 自古以来?咱们?平梁村从没有将村里人送到官府的先例, 哪怕敬和真的对?你动了手,你也只能按照村规处置他?, 不然便是坏了村里的规矩。”

  按村规,刘敬和杀人未遂, 顶多落个不义的罪名。

  一般村里对?此会有两?种判法, 一是将未遂者鞭挞二十,关进祠堂三日不给米粮, 让其深刻反省;二是让未遂者给被害人做五年劳力,不付任何报酬。

  简而言之,村里主打的就是一个私下?调解亲邻和睦,一切服从?于村规,绝无“村丑外扬”的可能。

  沈舒才觉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棘手,眉头蹙得更紧,“所以, 太公的意?思是此事草草解决一下?就算了吗?”

  沈望乡严厉警告:“舒娃子, 莫要得理不饶人。”

  哈?

  沈舒被气笑了。

  分明是他?的生命受到侵害,仅想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而今落到宗老们?嘴里,听起来?仿佛是自己的错了,这是什么?荒谬之言?!

  适时,烛火晃了一阵,宗老们?的影子被投射到案台上,恰好与身?后的灵位重叠。

  那影子就像是牌位凝结出的一道?道?漆黑的魂体?,散发出古老和腐朽的陈味儿?。

  沈舒直直平视沈望乡,道?:“那倘若我今日死了呢?”

  沈望乡不耐烦地答:“自然也依从?村里的规矩,将刘敬和从?重发落。”

  “从?重发落是多重?”

  “按村规,他?当活埋,但他?是秀才,不能取其性命,是以鞭挞五十,扔到山上死活不论。”

  所以,一条人命落在他?的手里不过才五十鞭?

  瞬间?,沈舒的心跳都不快了,他?想起之前村里人说?过的那个被迫祭河神的寡妇,因为村子里干旱,因为村里人愚昧,就这样枉送了性命,死时连个水花都没有,无息无声。

  也许,当时也有人想要为这个寡妇讨一个公道?,但是村规在上,法不责众,所有凶手都可以免于付出代价,心安理得的逍遥法外。

  而今,这个寡妇变成了他?自己,未来?也会变成许多无辜的村民;身?为平梁村村长,他?绝不允许自己的治下?再?有一个这样的寡妇,也绝不允许宗法礼教凌驾于法律之上。

  ——他?要打破村规!

  继而,沈舒冷冷道?:“杀人只是鞭挞,未遂只用反省。若果如此,王法在哪里,公理在哪里?今日我必要送刘敬和见官。”

  霎时,村民们?心里一慑,宗老们?勃然大怒。

  沈望乡跺着拐杖,严厉的训斥:“我看你是当上村长翅膀硬了,连太公都不放在眼里,你一口一个王法,一口一个公理,可别忘了你是平梁村的人,应守平梁村的规矩。”

  沈舒眼神极度冷漠:“平梁村也在邺朝境内天子治下?,我只守邺朝的规矩天子的规矩。”

  顿时,沈文庆一把拉住沈舒,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然后对?一众宗老道?:“诸位太公,小舒一向温良孝顺谦谦有礼,今日是险些丢了性命,心里实在气不过,才说?出这样的糊涂话,你们?别往心里去?……刘敬和虽是个秀才,但他?对?小舒做的事情坏到骨子里,还请太公们?重重处罚他?,给平梁村的大伙一个交代。”

  沈望乡一双老眼盯着沈文庆,心里不悦得紧。

  惹怒沈舒实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唯有沈舒露出破绽,他?们?才好下?手;甚至,他?巴不得沈舒对?他?们?的态度再?恶劣些,如此沈舒才能够背上不孝之罪,顺理成章的被换掉,或是达成被他?们?操控的目的。

  然而,沈舒竟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驳了沈文庆的好意?,拂开了沈文庆的手,他?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地问:“倘若我今天一定要送他?去?见官呢,太公欲将我如何处置?”

  沈望乡简直窃喜于沈舒的雪中送炭,捋了捋胡须暗示,“舒娃子,平梁村不能有个不忠不孝的村长。”

  沈舒点头说?:“行,那我就让出村长之位,断掉村子和周家?的生意?,砸掉学堂,把赢来?的地还回去?,然后离开村子。”

  说?完,他?缠上了颈带,绑了个结,上前去?拽地上的刘敬和。

  刘敬和奋力挣扎,哪儿?想到沈舒为了处置他?如此决绝,连忙大喊大叫道?:“太公,太公,救我,我不想见官,我可是咱们?平梁村的一份子……唔唔……”

  沈舒捡起地上的抹布,狠狠堵住了他?的嘴。

  霎时,宗老们?的脸色极其难看,像是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顶撞,震怒道?:

  “放肆!”

  沈舒一边拖动刘敬和,一边掀起眼皮清冷的望着他?们?,“连我一介村长出了事,尚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以后其他?人遇见这种状态誓必更加艰难;如果这就是太公们?想要的‘村和万事兴’,那这村子我不待也罢,以免未来?出了事,我不能够保护我的村民。”

  说?完,他?继续拖行刘敬和,好似打定主意?要离开村子。

  沈文庆急声道?:“小舒!”

  村民们?更是着急,他?们?此起彼伏的开口:

  “村长,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就是,村长走了谁带我们?发财?”?

  “这个姓刘的真是个祸害,咱们?村才刚好过一点,他?就想着杀咱们?村长,我看他?就是遭天谴的,活该拉去?见官。”

  “还鞭挞什么?,活埋!”

  ……

  事关自己的利益,村民们?可不再?考虑什么?村规不村规了。

  刘敬和犯下?的罪摆在明面上,无论被沈舒怎么?对?待都是该。

  至于宗老,沈舒说?话不敬可以道?歉,任谁差点丧命都会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如何能上升到不孝的程度?

  他?们?绝不同意?换村长。

  适时,沈舒打断村民们?的话,信誓旦旦的向宗老们?保证:“还请诸位太公放心,我生是平梁村的人,死是平梁村的鬼,必不会像刘敬和一样,一心加入别的村子。”

  面对?沈舒的以退为进,宗老们?一个个老脸沉沉——

  他?们?哪儿?能看不出来?沈舒想要离开村子是假,逼他?们?就范是真;他?铁了心要送刘敬和去?报官,就是执意?踩在他?们?的老脸上,此番若是退让,那还得了,以后平梁村岂不是要翻天?!

  于是,宗老们?彼此交换过眼神后,沈望乡出面挥手道?:“大伙静静,听我说?……舒娃子,你想送刘敬和去?报官,可以。但老话说?得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平梁村的规矩是老祖宗留下?的,不能因为你是村长就开了先河。如果你真的非要违背村规拉刘敬和去?见官,那么?依照平梁村的规矩你应该先被杖责五十。”

  此为违背村规的代价,也是平梁村这么?多年鲜少有人生出反骨的缘由。

  瞬间?,祠堂内外的村民哑火了,他?们?不记得平梁村是否有这条村规,但宗老们?说?出话想必不会出错。

  沈望乡道?:“拿村规来?。”

  话落,立刻有老一辈的村民从?祠堂案台的某个位置取来?一本厚重的典籍,那典籍长时间?未经人翻阅,封面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沈望乡接过典籍,拂了拂典籍上的灰,随即他?翻到对?应的页数,转手交给离得最近的村民,道?:

  “大伙自己看,这是不是老祖宗留下?的?咱们?按着老祖宗的规矩来?,准没错。”

  村民们?的神色个个变得凝肃起来?。

  若说?他?们?方才心里偏着沈舒,现在他?们?更偏着自己的祖先,如果这上头真有写宗老们?说?的那条规矩,恐怕沈舒再?有理也只能依照规矩办事,谁让他?出身?平梁村。

  而沈舒看着这典籍,就像是看着现代考古学家?们?从?土里挖出来?的文物,神色相当好笑,也不禁嘲弄的笑出了声。

  这都改朝换代多少年了,他?们?还拿古时的旧物来?限制今朝人的思想,怪不得平梁村发展这么?多年,还是法律普及的盲区,落后又愚昧。

  刘敬和倒在地上昂首看着那村规哈哈大笑道?:“老子有救了,老子有救了!”

  他?不信沈舒甘愿承受那五十杖责,坚持送他?去?报官。

  反正只要沈舒不报官,自己就有活路,按照平梁村的规矩,他?左不过挨几下?鞭子,关几天禁闭,又能怎样?

  输的是沈舒!

  输的是沈舒!

  片刻,村民们?传阅完了村规,将其恭敬的还到了沈望乡手上,对?沈舒投过同情的视线。

  一个村民小声劝道?:“村长,要不你就听太公们?的吧?虽然那个姓刘的很可恶,但让挨鞭子关禁闭,总好过自己挨板子,你说?是不是?”

  沈舒无声。

  原本他?穿过来?,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让平梁村摆脱封建积极向上,给自己一个理想的归宿;今日他?方才明白仅凭他?一人之力,力量实在太过渺小,他?要对?抗的不仅仅有村民们?的无知,宗老们?的强势,还有深深根植于这片土地的宗族权力,村里每一个人都是这份权力的拥护者。

  想要接管这份权力,必须先融入它、成为它……让自己的思想也变得固执而又僵化,可他?是新时代的人啊,怎么?能任由自己变成一具古板的僵尸。

  呵。

  不如就这样吧。

  沈舒懒得挣扎了,他?抬眼看向目光紧紧落在他?身?上的村民及宗老们?,眸光如同月光般澄澈而皎洁,“我要送刘敬和报官,但不接受你们?按村规处置我,要么?你们?让我拖着刘敬和离开村子,要么?今日让我横着走出这里——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