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错当着众人, 不敢喊痛,就怕孔小云那只笨鸟冲上来。
公明天司大手一挥,把他扫进尘雾, 眼见四周无人,白茫茫唯有风声, 他才没脾气的嗷嗷大哭, 一边咕噜噜下坠,一边飞着眼泪。
灵台就像是身上的一块肉, 那肉还得是指尖,心口那种, 骤然被斩, 差点痛的他牙齿咬断。
纷飞的金点从他额头飘旋四散,越飞越高, 直至渐渐熄灭, 修仙者的灵台就是道基, 没了道基, 再无望仙路。
尘雾外本来有一尾雀翎, 见得薛错晕过去, 但修为尽失,长生无望。便没有再深入, 稍稍抬了一下, 让那孩子别坠得太深, 到了什么穷山恶水的地方去。
不过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
薛错浑然不知,痛得脸色苍白, 满头冷汗的晕了过去。
梦呓的时候乱七八糟的喊, 最开始可怜巴巴的喊了几声娘, 娘, 在尘雾里没人应,他又喊了剑叔,也无人应答,翻来覆去的叫,后又不知道梦到什么,咬着牙,眉头越皱越深。
剑仙说:薛错,我对你失望至极。
薛错头疼欲裂,可是心里却忽然生出数不尽的愤怒,他很疑惑,也根本不明白。
爹,我为死者讨回公道,何错之有?
天神说我私制公函,可我不过依律行事,他如此大义凛然,为什么不问罪问道宫?
他凭什么削我灵台,凭什么贬我下凡?
剑仙白衣胜雪,眉眼如画,轻而易举踏碎他的道:我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你生来是错,道法是错,你该落得如此下场,否则我为何会不救你?
你看看,那些因你而死之人,魂去九幽,可会恨你。
薛错回过头,他的后背站着密密麻麻的弟子,那些弟子口鼻流血,面无全非,目光充满了恨意和怨毒。
都是你!
你为什么要传道?
你为什么要举事,为什么要揭露问道丹?
我们本来前途光明,还有百年长生,都怪你,你害死我们,为什么你还活着?
四面八方伸过来无数双手,不听薛错辩解,拖着他,拽着他,撕扯他,要把他拉进泥潭。
薛错苦苦挣扎,浑身上下都好痛,也好累。
这时候,有个声音说。
你认错吧。
你松手吧,你瞧,那底下也不多么可怕。
可我没错!
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认!
薛错双眸血红,看向那一个个拉扯他的弟子,他说:杀你伤你者谁,食你吃你者谁?
天道不公,我只问天道,你们若想恨我就恨吧,我薛错不怕!
可你们不该拉着我,拖着我,你们懦弱无能,不敢替那些枉死的人拔刀,我敢,我就要杀上去,他问道宫是仙门魁首又怎么样?
一样反了他!
哪怕天道站在他那一边,天上诸神都站在他那一边。
这世道不把人当人,那就是这世道错了!凡民如何,天神又如何,普通弟子如何,嫡传亲传又如何,难道他生来就高我一等?难道他比我强些,就可以肆意欺负我,辱骂我,奴役我?
这就是人人推崇的道?
我呸!
我呸呸!
剑仙的身影凌空而立,审视着他:可那些弟子与你何干?你好好呆在流云峰,是高高在上的大师兄,无人伤你害你,而今你仙途尽毁,永堕轮回,你怎么对得起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你怎么对得起你娘?
薛错眼睫一颤,泪光破碎,却又不惧不愧。
靠吃人成为大师兄?
这种安逸我宁可不要,这六年来我只喊过三十二次娘亲,十六次爹爹,这也算养育之恩?那你要如何还,我就如何还。
那身影愈发/缥缈:你,可曾后悔?
薛错笑:我只恨我人微力薄,此身无用,不能将那些腌臜杀干净,此事乃我平生第一悔。
他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身影,那原本是君无畏的五官模糊起来,化作一道气息深沉,高高在上的虚影。
“真的不悔?”
薛错看着那渊渟岳峙的身影,冷冷道,不悔,你的话,就同你们的道一般,臭不可闻!
黑影忽然消散。
薛错也终于筋疲力竭,张开手往黑暗深处跌落。
一朵金莲穿过尘雾,径直来到他的身边,莲叶田田,将他托在半空。
昏睡中,薛错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莲花香味,头痛也似乎减轻不少。
他终于得以昏迷一会儿,睡着睡着,被隐约的声音唤醒。
薛错睁开眼,脸上还残留着噩梦的痛色,身下哗啦啦作响,他抬起小手,金色的水池波光潋滟,满池的金莲随风摇曳,在视线里铺天盖地,无穷无尽,延伸进虚无的浓雾之中。
“娘娘?”
金池无风自动。
水面的莲叶被吹开,薛错顺着分开的莲叶望去,在那岸的尽头,高大的神女像隐没在云雾中,石像裂出细缝,露出鲜艳裙裾的一角。
“薛错。”
那声音忽远忽近,缥缈空灵,仿佛在耳边,又仿佛从九重天降临,薛错下意识望过去。
“你看。”
薛错眼睛一花,金池泛起波澜,成了一面水镜。镜子里有一个没有脸的小孩,落在富贵之家,那家人对他视若己出,极尽疼爱,他受万人艳羡,享尽人间春秋,长安富贵,一生顺遂。
“如何?”
娘娘的声音无悲无喜,无怨无恨。
薛错伤心力竭,抬头望向那高大神秘的神像,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金池无风自动,画面淡去,那个没有脸的小孩这次落入一个平凡人家,成了这家人最小的孩子,他兄友弟恭,亲情美满,从草根一路逆袭,封侯拜相,官居一品,一生称得上波澜壮阔,荡气回肠,在史书中留下风姿俊逸的一笔。
薛错涩声:“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云雾中,神像轻轻叹息
金池变幻。
这一次,那个没有脸的小孩落入空山幽谷,成为隐世高手的弟子。他仗剑天涯,戏谑红尘,一生漂泊不定,风流潇洒,他骑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在江湖中留下了无数引人遐想的传说。
薛错不为所动。
金池再度变幻,这一次,那个没有脸的小孩落入了禅院,被一位得道高僧收为关门弟子。他天资聪颖,郎艳独绝,一身雪衣云游四海,一生救苦救难,福泽一方,获得无数民心民望,成为百世传颂的有德高僧。
薛错看着金池里高僧圆寂,万民同悲的场景,似乎陷入了怔愣。
“薛错,浮生百态,人世春秋,你愿做什么?”
神女的声音缥缈虚无,薛错听着听着,终于明白了,他问:“娘娘,你让我选做凡人吗?”
娘娘不答,而是说:“此身已非仙身,此身灵台有损,道基已伤。”
薛错泡在金池里,久久不答,半晌,他翻身而起,盘腿而坐,小小的年纪,眼神却有了沉沉郁色:“原先,我觉得做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祝小游说,人间即是炼狱,他费劲力气,才爬出来。”
“结果到了仙界,也是一样的。”
“只要实力不济,就会任人宰割,今日问道宫中,我想过,如果是爹……或者娘,他们遇上这样的事,会怎么做?束手就擒,俯首伏诛?”
剑仙的天一剑法,龙威剑主的百战成诗,恐怕只会一剑劈碎穹宇。
“何况这些来世虽好,可仔细读来,又不过虚妄和逃避二字。”
“饮鸩止渴,剜肉医疮,并非弟子所愿。”
“我曾对小顾哥哥说,我从不觉得弱就该挨欺负,我非但不会服气,还要跳起来,让他们不得安生,高喊一声我不干,我不服!”
微风拂过莲花。
金池漾起涟漪,显出道韵无穷的一行古字。
“我可以给你一个修行之机缘。”
“但吾道没落,未来可能一无所成。”
“你没有师门前辈庇护。”
“也没有同门相互依持。”
“唯有你独自前行。”
“而承我法脉,就要承我因果。”
“我的仇敌就是你之仇敌,我之劫难就是你之劫难,道果难结,前途渺渺。”
“如此,你……可还愿?”
那几个字出现的尤为缓慢,伴随着微风轻抚,莲花道韵层叠绽开。
“弟子愿意。”
风起。
莲花铺天盖地,金池波光潋滟。
一位缥缈清灵的身影,在水面上款款而来,祂身披彩霞,头后有一轮船舵法相。
山峦为衣,湖泊作裳。
三千水路,四方大泽,凝聚在她的金色神眸。
无穷无尽的道韵仿佛一座望不到头的高山,薛错下意识垂眸,不敢抬头,也不敢动作。
呼吸间。
那山海停在他身前。
似有轻柔手掌,轻轻拂过他的头顶。
“而今之后,你就是我的法脉传人,唯一弟子。”
“薪火相承。”
……
……
……
人间春秋短,十二载岁月,不过转瞬之间。
人界。
天都城。
行商的小贩歇脚喝茶,暖暖手,向同座的人打听消息:“最近天都城是不是不太平?”
同座的人道:“有,最近不是僵尸闹得凶,已经空了几个村子,你可不要往南边去。”
“北边有水鬼,行路不通。”
“东边有个怨鬼林,也去不得。”
小贩第一次做生意,这一趟运的还都是鲜果,听得十分迷惘。
“这……还剩哪里能去?”
商人哈哈一笑,往左边努努嘴:“跟着天都卫走喽,交三分之二的税,就能安全的到下一座城。”
小贩面露土色,骇然道:“三分之二!他怎么不去抢?!”
商人道:“你要是不跟天都卫,那路上碰上了,他恐怕抢你抢的很开心。”
小贩憋屈道:“那咱们,不能请人捉吗?听说最近好多仙门弟子下山了。”
“巧了,我等站现在正在商议筹措,只不过正在犹豫请哪一位来捉妖。”
“那有哪些呢?”
卖皮货的商人最不着急,嘬了茶,道:“有三个厉害的道士在城中,上等道士十金一次,有八成把握,中等道士八金一次,有四成把握,下等道士五金一次,有两成把握。”
小贩嘶了声,心中迅速盘算起来:“这,岂不是请上等道士最划算?”
皮货商人睇了他一眼:“你还可以加码啊。”
小贩满头雾水:“加码?”
“就是给中等道士加码,帮他升级一下武器,打理一下衣装,增强一些天赋,花个一两金,就有机会把他从中等道士变成上等道士。”
小贩沉默片刻,麻木道:“这加码也是有概率的吧。”
商人喝了口茶,伸出手指头:“三分之二的概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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