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感官刺激>第35章

  ===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一望无际的葱茏,全是叫不出的名字的茂密植被。有些高过他的头顶,有些蹭到他的下巴,而那些更矮的,会用锯齿状的叶片钻进他的短裤管。为了报复他这个不速之客的肆意破坏,潜伏在叶片下的蜗牛涂抹下粘液,在指尖拨弄后留下恶心的触感。

  无法顾及。关越带着擦破的膝盖不知疼痛地向前奔跑,世界好像与他背道而驰,无论怎样都抵达不了终点。然而他必须不停地向前,就像跳入了红皇后的陷阱。

  他必须往前跑。

  “就玩...捉人的游戏,我是鬼,所以你不能被抓住了。”

  他不断地扒开那些长着剌手绒毛的杆茎朝外走,然而一丛之外永远是另一丛,浓郁的草木气息和焦急的汗水热气钻进他的鼻腔,蒸得脸颊发烧。他猫着腰,重重叠叠的叶片好像张开的密齿,他愈是深入,愈是被吞噬进肚。

  “一旦我抓住你的话...”

  高高悬挂在夜空的月亮皎洁而静谧,仿佛某个幽深而遥远的秘密,对着他小小的挣扎笑而不语。

  远处一阵沙沙的异响,如影随形的不知是风声还是身后的追逐。关越回首,草叶摇动,张牙舞爪着要将他抓回去,喉咙发紧,这种步步紧逼的感觉仿佛是心站上刀尖,让每一次鼓动伴随着难言的钝痛。

  即使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今晚的一切就像一场没有存档的冒险。他磨断绳子,从日落等到天黑,拎起板凳打破窗户,屏息藏在门背后装作逃跑的样子,等到看守的人追随痕迹而去才跑出房门,又为了躲开夹击的抓捕跳进水缸,直到全身湿透发冷,才顶着跳出嗓子眼的心跳打开插销逃跑。

  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事情,他就好像习以为常,一步一步颤抖而缜密地出逃。其实走了多远,要跑向哪里,他也不清楚。未知的恐惧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以曾经最难忘的恐惧作为丈量,而不幸的是关越遭遇过太多意外,他过早地被裹挟着成熟,虽然深知利害不会坐以待毙,却也被时刻紧逼无法天真安心。所以他没有办法像等待求援般待下去,没办法信任能外界看到希望。

  他不敢走光秃的小路,于是一头扎进吃人的绒草之中。

  唰啦——

  究竟为什么哥哥会出现在那里。

  他拨开杆茎——

  究竟为什么母亲今天会心血来潮说去接他。

  他明白,但是已经走到这步,关越不敢再去多想挫自己的锐气。于是他用尽自己贫瘠的想象力,在晦暗的心底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普通的意外故事:

  这只是一场随机绑架。

  是他失约多跑了一条街。毫不知情的关楚说不定还在等着的自己,她鲜少与自己约定,他要尽快回去,不能让妈妈失望。

  不能让妈妈失望。他知道妈妈过得很辛苦,站在那个不可违抗的男人身边的妈妈又瘦又小,宽大洁白的裙子腰带一系,像要飞走了般弱不禁风。所以他也比同龄人矮上一些,据说是妈妈怀他的时候营养不好,身体也差,所以吃了很多苦。

  他这么想,却还是委屈地掉了一颗眼泪,允许自己有一颗眼泪划过脸庞那么短暂的软弱:

  可是妈妈,上一场谋杀才一个月都没有到。

  既然要吃这么多苦,还这么不喜欢,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热量耗尽,周身已经开始发冷。他忍气吞声,将这些低落的自言自语统统咽进肚子。在月光的清辉下,关越好像终于看到了朦胧的边界。当他喘着粗气从陡峭的边缘慢慢爬上去,又霎时间瞳孔皱缩。

  漆黑的洞口抵在自己额前。

  就像长镜头的对焦,关越将视线往后放,看到照片上的哥哥,他笑着,举着一把模型玩具枪对准自己,随后幼稚地抖了一下枪管说道:

  “梆——”

  钝铁的触感触碰到自己的额头,浸湿的衣服吸饱了他的冷汗,水滴爬过膝盖的伤口,疼痛细密而冰凉。

  “我抓到你了啊。”

  关越摇摇头,滚下坡转身就想跑,自有两个高大的男人跳进草堆,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摁在地上。

  “放开我你要对我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关越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紧绷到了极致,然而草木被风吹得窸窣暗笑,蓝色的电流在电击枪上跳跃,显得他的嘶吼只是虚张声势。

  关越所不知道的是,将他带出来真就如男孩说得那么简单。他就只是找到了跟踪出轨的父亲,找到了他的私生子。他实在是太想要能对自己听之任之的消遣小玩具了,可惜妈妈为了将他变成唯一的继承人,将那些野种除得一个不剩。于是他当面找情人对峙,提出说:

  “阿姨,把你的儿子借给我玩玩吧,我就不告诉我妈妈。”

  不,这样太直白了,真实意图往往需要用花言巧语包装修饰。所以他是这么说的:

  “姐姐,我很想和他变得亲近,让我带他出去玩吧,我不会和第三个人说的,就算是妈妈也不会。因为这是我和姐姐之间的秘密。”

  事情很容易就达成了,不过他相信自己直接说,情人也会同意,因为情人也是他爸爸的玩具。

  “因为你妈妈做错了事情。”男孩迷恋地看着手中呲啦跳跃的电火花,对准了关越:“不过...我只是想和你玩一玩。”

  关越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玩一玩...?”

  “对...”

  “我们来玩一玩吧。”

  那是关越失忆的开端。

  白到刺眼的天花板,除了那只打着石膏的断手,谢云暄身体都被绑住,裸露在外的皮肉上都是乌糟糟的痕迹,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但他没有挣扎,只是默不作声地睁着眼睛,平静的呼吸声里他似怔又空地暗着眼睛,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他的缄默。

  “晕多久了?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也该习惯了吧?”

  谢云暄略微动了手脚,但他知道绑束带都是特制的,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不配合的精神病患的。

  “还想跑呢?”

  这回,谢云暄终于知道要去寻找声音的主人。他偏过头去,异常平静地看着谢昀晞道:

  “你还是以折磨人为乐趣。”

  他常做梦梦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对过去的记忆并不算清晰,也分不清什么是捏造的梦,什么又是自己遗忘的碎片。大脑太狡猾,明明经历过的事只能留存第一人称视角的画面,但偏偏又留存了个人形象在脑中的映射。倘若去回忆,他又可以从全知视角俯瞰自己的踪迹。

  看起来,就像是他可怜兮兮地囿于过去,而编造出来恐吓自己的故事一样。

  这次,他在梦里看到年幼的自己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摁在地上,湿透狼狈地颤抖呕吐。画面一转,他又通过自己的视角,看到警察局里关楚松怔的表情,还有那时一溜烟而过的心情:

  啊...妈妈是知情的。

  多么酸溜溜的可怜想法,那是他最想抹杀的自己。他就是由此确定,那不是梦,而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

  有些事情说不好是记起来还是忘却了好,对谢云暄来说,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祛除不了的诅咒,忘却与否只是隔了一层遮罩的帷幕。无论流失的记忆是否拾起,已经随着时过境迁慢慢磨失意义。

  当时的心情再也回不去了。

  谢昀晞支在一旁,正吞云吐雾满脸享受。他打量谢昀晞半天,很久才觉得这张脸熟悉起来,好像空白的轮廓被一点点填补完全。

  谢云暄最后一次见他已经是五年前,谢昀晞比往先看着要更加松弛,即使一身名牌精心打理过,眼周的一片鸦青还是出卖了他的精神状态。

  注意到谢云暄的目光,谢昀晞伸手,往他身上弹了弹烟灰:

  “哟,别这么看着我啊,从你找人查我开始就应该想到的啊。”

  事情有些陌生,毕竟刚做完电休克,会有十分钟左右的短期记忆缺失。谢云暄梦里还是那天夜里,所以醒来只记得关楚和绑架,乍一提根本反应不及。他脑子转了一圈,才想起来有这回事,口吻很淡地回道:

  “啊,我知道。”

  “干什么这么想不开啊,我亲爱的弟弟。”

  谢昀晞嗤笑道,他摸着谢云暄的伤口,忽然用力往下摁道:“都蹲了三年了,还给你越蹲越叛逆了?”

  “不能光长力气不长脑子啊,之前不是都想开了吗,现在是反悔了,还是想替你那个吊着半口气的妈反抗啊?”

  皮肤被掐得苍白一片。谢云暄气息不正常地中断,又陡然强行平息,一个字都懒得施舍给他。

  “说话啊。”谢昀晞不耐烦起来,他最烦被人忽视,这种情况就是要看人挣扎才有意思,于是扬起手就扇了他一掌。

  “啪!”

  用力过猛,他就着扇红的手颤抖地夹着烟吸了一口,看着他顶着腮帮未语的样子,随即将未熄的烟头摁在他的肩膀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味,谢云暄下意识肩膀动了动,却没有再多的反应。谢昀晞恼火地啧了一声:

  “我让你说话,刚不还和我干得起劲,得意洋洋地打趴了一群人吗?现在这副样子算什么?”

  陌生的情绪好像与自己隔着一层屏障。谢云暄看着他,知道自己应该生气,可是除了这两字外,他并没有别的情绪。

  “你怨我?”

  他的小玩具怎么成这样了?谢昀晞总觉得不得劲,离明明白白的刺激就是差一点,哪怕是将谢云暄绑着打成这样也得不到快意。谢昀晞焦躁地掰过他的脸,吐着烟掰过他的脸道:“是你不听话在先啊,让你回来你也不回来,你背后查我这件事我都没告诉爸呢...你呢,买来就是来用的,知道吧?不要以为让你过了几天大少爷生活,你就和我一样了。”

  头被摆过去,目光措不及防对上谢昀晞,白色的烟雾后的痴癫像水一样流了出来。谢云暄皱着眉头,目光冷锐,“那不是普通的烟吧?”

  谢昀晞飘飘然,笑化在烟雾里,将烟递到他的唇边:

  “啊,对这个感兴趣?那你也试试么?”

  烟嘴碰到他的下唇,霎时间触碰到的皮肤就如同火一般燃烧起来。谢云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

  “谢昀晞,你别发疯。”

  “啊,知道了,知道了。”谢昀晞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将烟咬进自己嘴里。不过小玩具终于有了反应,这点让他很高兴。他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一个新的玩法,忽然凑得离谢云暄极近:

  “弟弟,你的精神病好点了么?”

  谢云暄眼睛一霎,里面终于打翻了别的情绪。

  “哈哈,医生!”谢昀晞大笑起来,游荡般跑到门口,一脚踹在门上,对着外边等候的人叫道:“去叫医生。”

  “啊?”

  “滚去叫医生啊,问他们治的是什么东西,我弟弟的病复发了,看他都成什么样子了,要加强治疗强度,我要看到他快点康复,听到了吗?”

  门外的男人挨了一脚,忙不迭跑了。

  电休克的效果好像下去了,谢云暄手指捏成拳,愤怒的火舌一点点将平静舔舐殆尽。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游戏的过场,上一幕的主角下台,下一幕的角色登场。谢云暄熟识这些人,他们好比是批量化生产的角色,设定好了要带有人为关怀,所以不冰冷,但模式化不可避免。护士的对白甚至走动都是根据设定好的日程,面对询问的话就在题库里选择回答,一旦超出界限,就如同出故障的npc,卡壳、微笑、沉默、走开。

  那是谢云暄曾经打烂的游戏。

  “我说他犯病了,给他把脑子电电,让他把那些坏东西都忘掉,主治医生怎么连这点判断都没有?”

  “这个...不是说能就能的事情...”

  “以前不都是这么治的吗?他还能变得更脆弱了不成?”

  ....

  轮子骨碌碌转着,一言不发的护士推着病床将他移动到特殊的病房中,医生示意旁边的护士打麻醉,面带愧疚地对谢云暄说:

  “麻烦再忍一下吧。”

  谢云暄仰着头,感到绑束带深深勒进自己的乌青的皮肉之中,胳膊一阵刺痛,伴随着冰冷的液体在血液中游走,瞳孔逐渐涣散。

  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影,流淌般模糊晃动起来,就像时光回溯到过去。

  回到他第一次躺在这里的时候,第一次接受MECT治疗的十六岁。

  那天是他高中入学报道,在熙攘热闹的校园前,他连大门都没迈入,就突然被谢伯生带走了。车门锁起,他掐着书包带,看着正常的人生就和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而谢伯生在玻璃前,言简意赅地说,要请他帮一个忙。

  那个忙是,要让他去替自己法律上的儿子顶罪。

  他当然否决了。

  谢伯生也没有为难他,只是转而对他说,他的母亲有精神病,可能是遗传性的,要带他去检查一下。

  太荒唐了。他拒不配合,下场就是被强行押送,而报告的结果,是他患有重度精神分裂。

  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刻。谢伯生拿着报告单,对他说看吧,你病的太重了,以至于都忘记了自己犯下的罪行,必须要接受治疗啊。他头摇了又摇,就像是从前被绑架时他对着谢昀晞做的那样,命运总在重蹈覆辙,可是他依旧别无选择。

  被扭送进去的那天,谢伯生站在病房外微笑着看着他,说希望他在治疗的过程中能好好想想。

  想什么呢?

  “我没有病!”

  开始时他尚有一份气性,他愤世嫉俗,怀揣着天真的幻想,觉得总有人是正常人,他需要的是坚持和反抗,直到自己的信号能被收到。

  “我没有病!我是正常人!”

  于是他不停地喊着我没病,质疑治疗的合理性,询问评判的标准。他喊到声嘶力竭,砸坏东西,打翻食水,试过逃跑,想过自杀,但这些偏激的反抗只被视为病情不稳定,除了转重症病房和加大药物计量没有任何处理。他不配合治疗就被强制打针,断水断粮,直到他求生的本能战胜无意义的坚持。

  “我是正常人...”

  精神病人怎么企图自证精神正常?连自证本身就是伪命题。

  后来他让步了。因为每次治疗他都会缺失短期记忆,半日都处在记忆模糊的状态,一天内没说过话的人通通记不起来,更可怕的是,他眼睁睁感到治疗的副作用正使自己变得麻木。身体受摆布尚可咬牙坚持,可倘若精神也要被强行冲刷呢?

  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害怕自己撑不到出去之前就变成傻子,所以他开始尝试沟通,开始卖可怜。他求过护士,求过管床医生求过主治医生,他让他们救救自己,希望医生可以跳过今天的治疗,不给他吃乱七八糟的药,不让他接受电击治疗。但护士说她只是一个小护士,没有权利决定具体治疗;管床医生开始绕圈圈,和他解释病因,说药物的副作用只是因人而异,就是只字不提回应;而主治医生和他打哈哈,对着他笑一笑,走了。

  接着,眼一闭一睁,他就被绑去了病房。

  病院是一只困住他的巨大牢笼,而治疗是对他进行的强行驯化。治疗末期时他偶尔会想一想关楚,唯一可能挂念他的人。他咬着那一点不放,想兴许妈妈的情况比他更糟糕。

  没有人愿意让步,所以他接受完了一整个周期的MECT治疗。他以为自己胜利了,却恍然发觉自己再也攥不起拳头——

  他太平静了。平静到整个世界都空空落落。他如同厚厚冰层下的鱼,好像在执拗地撞击冰面,但是已经忘记了举动的意义,也不记得跃出水面的感觉了。

  不见了。

  胜利的内核是虚无,但纵使他发觉了真相也已经为时尚晚。他努力让自己觉得慌乱、愤怒,可是就是无法产生情感波动,仿佛有一把刀砍断过去与现在的连接,观看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如同冷漠地窥探别人的故事。他没忘记每一次电击,却再也没办法回到之前的状态。即使是诵读先前写下的慷慨陈情,字字泣血也觉得空洞无味。

  背叛过去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仿佛现在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件赝品,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世界平静地崩塌了。

  谢伯生就在那时出现在自己面前,温和地问他:你想好了吗?

  想什么呢?

  他反抗不了的。

  颠黑倒白也指责不了。反正就连他空白的精神病史,都可以由无数次虚假的治疗无中生有。

  眼皮像是有千钧的重量,晃动的图景叫人晕眩。谢云暄短暂阖上眼睛,耳边瞬间安静下去,阒然无声,一切都在引诱着他不顾一切沉睡下去。

  不见了。

  一连断联将近两周,学校不来,考试缺考,直到一模成绩公布,谢云暄都没有露过面。

  高三第一次教学质量检测落下帷幕,都说一模定高考,学生们紧绷脆弱的神经亟需得到放松。学校放了寒假以供休整,但说是放假,却布置了一沓又一沓的寒假作业。学生们叫苦不迭,展禹宁看着他们的拉长滑稽的苦瓜脸,觉得好笑,但是不知怎么都笑不出来。于是就板着脸警告他们,要保持状态,适当放松但是不能放纵,不然两周后,开学回来直接白干。

  虽然学生是放假了,但老师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展禹宁只是要比往先回去得早了一些。走楼梯时他打着电话,中文过后是英文播报,展禹宁打开家门,空旷的家里和拨不通的电话一样落寞。展禹宁上完卫生间,才看到妹妹从门缝里露出脑袋,睡眼惺忪道:

  “你回来了。”

  好像是前几天熬夜熬狠了,所以在调作息,睡的早。展禹宁愣了一下,“怎么还等我,直接睡就是了。”

  “听见动静了。”展婉宁打了个哈欠,不清醒地揉着眼睛问他:“你是从今天开始放假了吗?”

  “差不多了。”

  妹妹哦了一声,接着问道:“那还要不要把他接回来了?”

  她没说清,但展禹宁一下子就知道他说的是谁。日子只有自己真的过起来才知道到底有多少鸡毛蒜皮的东西要顾及,少了个偏瘫的父亲,实际省了展禹宁不少事。展禹宁早恨不得那男的快点死了,现在习惯了这种轻松,远离仇恨,简直感觉之前忙前忙后的生活不是人过的。

  只是这些轻松是谢云暄在替他买单。

  展禹宁摆摆手:“不了。”

  妹妹嗯声:“那他还来吗?”

  展禹宁下意识摸到口袋里的手机,摇摇头说:“人家也要回自己家,老跑我这里算什么事情。”

  妹妹应声,也不再过问,关上房门继续睡觉。

  家里再次安静下来。

  他其实也跑去谢云暄家里过。谢云暄有他的钥匙,他却没有谢云暄的。所以只能跑去自己被带去过的那几个住所,敲敲门,再等一会,只是可惜等到的都是紧闭的门。

  紧急联系人只告诉他说,谢云暄有些私事。

  其实谢云暄之前就有过不来学校的情况,展禹宁也没想明白他有什么上学的必要,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在乎考试和学业,也没见有什么真正要好的朋友,反而和他这个老师厮混在一起。

  所以展禹宁也捏不准是不是该报警。说好听点,他也没什么立场去干预谢云暄,自以为了解一点内幕,但此时才发觉根本无从下手,就像是以为背好了重点但考试了却发现还是一个都不会的倒霉学生。老师总说这是因为不够熟练,没有融会贯通,而展禹宁好像也确实没怎么听过谢云暄提及自己的事情。

  这样一想到还有点伤自尊啊。

  展禹宁洗漱完打算早点休息,但估计是脑子动的太多,反而睡不着了。平日里床被占了一半只能侧着睡,这会他从左翻到右毫无阻拦,忽然想道:

  他的床有这么空旷吗?

  展禹宁从前就经常失眠,夜里总想自己的学生时代,想压在枕头下的情书。但那些书信他已经有很长一阵子没有翻开过了。展禹宁打开书桌抽屉整理了一阵,却没再像以前那样对着信发大半夜的呆。

  没有那么执着的原因,是因为不敢,还是觉得心虚。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好像终于往前迈了半步。

  他的手指拨弄着信的页脚半晌,发觉还是毫无睡意,这几年时间都是从缝里挤出来的,展禹宁没有浪费时间的习惯,就把笔记本拿出来,打算做点网课复习的课件,但打着打着,思绪总是会回到最后见到谢云暄的那个下午。

  那时候他问谢云暄,为什么没想过和同龄的女生交往,虽然他口吻混蛋又轻挑地开着玩笑,但或许没有说谎。

  展禹宁是知道他因为强奸罪入过狱的。谢云暄虽然行事乖张,但他不是没分寸还稀里糊涂的人,相反,他相当会保全自己。如果女性不是他的取向,他年少时就没必要,也不会为了这种冲动付出法律的代价。

  展禹宁的心突突直跳,忽地想起之前住院时张警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他当时还是未成年,按理来说是不允许公开的,可对方有权有势,莫名就流传出了盗录的视频,就想让他身败名裂...”

  当时在医院谢云暄对他寸步不离,他没转接口也读取不了,出院后又被种种事情耽搁,以至于他到现在都没有来得及看这个u盘里的内容。或许是他的潜意识一直在逃避——毕竟自己看了后除了对谢云暄更加心软、让自己更加痛苦以外,别的,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即使这么想,展禹宁点开视频时还是莫名紧张起来。他拖拽跳过视频前的纪律宣读,随着法槌肃重的敲击声,案件正式开庭。

  视频虽然是盗录的,镜头却很平稳,甚至直对被告人的脸。于是就这么借着盗录者的视角,展禹宁看到了十六岁的谢云暄,青涩瘦弱,漆黑的眼睛不打弯地看着前方,从身形轮廓看去,简直和现在判若两人。

  这是一场是毫无悬念的庭审。当郑重严密的法律条文从律师嘴里念出来时,展禹宁甚至觉得自己也受到了鞭笞和警告,但他旁观的视角没有持续太久——直到原告律师拿出了一份文件。

  是重度精神分裂的诊断书。

  展禹宁呆了一呆,摁下了暂停,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庭审就是从这里开始,仿佛故事行进到高潮般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原告律师慷慨激昂,被告辩护律师节节衰退,默契得就像是一唱一和,好像双方都在为能够惩恶扬善暗自迫不及待。

  重度精神分裂的少年强奸犯。不为所动的情感缺失者。天生有罪的反社会人格。

  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总结条列着他的罪名,越来越多展禹宁从未想过的指责和批判,一股脑地全倒在了谢云暄的头上。

  他在听,谢云暄也在听。

  画面里的谢云暄正视前方,看着台下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状告他,碾碎他,旁观他的冷漠听证人,甚至是连同屏幕前的展禹宁、连同每一个正可能以不正当形式欣赏他惨状的窥探者。以目光的直平,丝毫未动的笔挺脊背,自始至终都没有低过头。

  就好像他无动于衷,毫无悔意。

  耳机里,他听见谢云暄口吻清晰,没有感情地承认道:

  “是。”

  “是我强奸了她。”

  展禹宁愣愣地盯着屏幕,就仿佛跨越了重重时空在与十六岁的谢云暄对视。他看着谢云暄以这样的异常冷血状态站上法庭,带着平静到没有一丝裂纹的表情,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接受所有世俗公理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