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感官刺激>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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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得知自己要当班主任开始,展禹宁就料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交接的前一天对接好教学进度,联系前班主任,随后把什么级部群,班主任群乱加一通;糊弄完领导,再夹着尾巴,接受家长们带着审视和不满的信息狂轰。在差不多处理完所有消息后,展禹宁心情早已毁成一滩烂泥,分不清楚后来跳出的红点又是谁的妈妈,疲乏地在群里发了一句:

  “时间不早了,今后我们还有时间一一认识,请各位家长稍安勿躁,早点休息。”

  展禹宁将手机一丢,吐出一口浊气——

  拿着一份工资还要干善后的工作,真他妈的操蛋,这教师真是谁爱当谁当。

  任谁都知道七班现在就是个烂摊子,这个命途多舛的班级,在高三刚开头就换了两个班主任。原班主任怀孕七个月,生孩子去了。临时上岗的历史老师是个任教多年的老头,自由惯了,让他上课讲故事行,但让他按部就班地参与什么年级会、组会,简直是要他的命,一段时间后就根本不管事了。课堂纪律乱得一塌糊涂,什么迟到早退的学生,到七班门口,一抓一个准。

  年级主任焦头烂额,高三原本教学任务就重,谁也不想多分精力再管一个班级,再崇高的职业荣誉感在生活面前也得让道,老师又不是不当人了,加任务又不加工资,哪有这样的事。这个烫手山芋推来推去,最后,塞到了展禹宁手上。

  展禹宁是新老师,同期进来的同事有的一上任就当了班主任,他还算晚。虽然资历浅,不过前一年带出的重点班成绩不错,年轻也好拿捏,服从管教,确实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教务处商讨后就正式下了通知,让展禹宁正式担任班主任。

  展禹宁收到通知的时候顿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自己,他手上已经有两个班,甚至不是七班的任课老师,这就相当于平白给他增加任务量——本来,没写完教案就够烦了。

  展禹宁头疼得要命,牙也懒得刷,邋遢地倒头就睡。大概是神经太紧张,他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噩梦,梦里铺天盖地都漂浮起来的红色气球,明明是童话般的罗曼蒂克,可是那些堆积起来的漂亮气球不断膨胀,近乎要将他的生存空间挤压殆尽。于是罗曼蒂克的天真变得可怖,面对这样的勃然大物,他却只有一根针。那根细细的针仿佛是他的命,他紧紧地捏着,细小的疼痛感烙进皮肤里,然后机械地,不断将那些薄薄的橡胶一个个戳破。

  啪、啪、啪。

  气球爆开的气流钻进鼻腔,他戳破那些天真,依靠那些天真,获得生存的唯一氧气。

  嘟、嘟、嘟。

  忽然响起的铃声打碎了噩梦,展禹宁猛然睁开眼睛,在安静地房间里不停心悸,亮屏的手机在眼前不停震动。原来是一通深夜的未知电话,展禹宁翻了个身,慢慢安下心去,迷迷糊糊地接了起来——

  “喂,是展老师吗?”

  他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复的,也无力探究,这到底是有多么心疼孩子,不惜凌晨一点也要拨通电话。但展禹宁记得,自己挂电话时只想一拳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梦境也有后遗症,第二天路上看到红灯时,展禹宁都要不自觉抖一抖,掏手机看看是否又有忽视的消息。

  他自觉是个现代人,却在这个时刻无比希望科技能够倒退。

  “展老师啊。”

  前代课老师将办公桌上的作业都搬了过去,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说:“作业还有几组没改完,上课前你让课代表搬回去吧。”

  嗯,接受历史遗留问题也是自己的工作范围。展禹宁应声,将那堆看着就稀稀拉拉的作业放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第一本上面还附着小便条,一板一眼地写着:

  “谢云暄没带。”

  这么少的作业,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没交。展禹宁叹了一口气,将便条粘在了办公桌上。

  “展老师啊,这几本你也帮忙看看,马上期中要定新的练习册。”

  几本花花绿绿的练习册又放在了桌上,这也是工作范围。展禹宁点点头,早上没有课,他习惯性地转着笔,一边翻着练习册,一边写没写完的教案。数学组的老师陆陆续续到齐了,坐在他隔壁桌的女老师咣当咣当洗着杯子,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走了一串。

  她总是在这个时间点到,展禹宁都习惯了这一系列的声响,但今天高跟鞋的声音提前停了,女老师惊奇地咦了一声:

  “展老师啊,你怎么坐在这里改作业?你刚刚当了班主任,不要去看一下七班吗?”

  指尖的笔脱了手,掉在了教案本上,遗憾地溅出了一串墨点。上课铃响了,高跟鞋的笃笃声也在响,办公椅吱呀一声,这些交织在一起,展禹宁突然听出了兵荒马乱的味道。他愣了一会,才想起来,他应该利用早读时间开一个简短的早会,至少露个面,告诉那群小孩,自己是他们的新班主任。

  “忙忘了,这都上课了...等一会大课间的时候我再去看看,刚好第三节课是他们班的课。”

  “唉,我来的时候路过七班,那早读吵得哟,没班主任管还是不行,都高三了还是没有自觉。”

  女老师咬着刚刚洗的苹果说:

  “大课间,班主任要跟着跑操的吧?”

  “啊,对。”

  女老师嚼着苹果笑了一声:“还是你们男的当班主任好。”

  展禹宁没滋没味地跟着她笑了一下说:

  “女老师细心。”

  他是个很没趣的人,女老师说了几句也就闭了嘴,又找不到吃苹果时的闲聊对象,就把椅子转了回去。展禹宁翻看了一下七班的作业情况,想来交作业的还是想好好学习的,正确率不算差,哪些易错题心里也有数,尤其是那道解答题,很多都少了一个证明,改到最后,只有一个写对了。

  展禹宁回翻封面,龙飞凤舞的名字,写的是“谢云暄”。

  应该是早上提前来,放进去的。展禹宁翻了翻他前面的作业,字是草了点,但是正确率都不低。

  名字也很好听,听起来会是个文弱认真的好学生。

  展禹宁心情轻松了一点。

  第二节有他的课,是别的班的,上完课就是大课间,展禹宁来不及留下解答问题,托课代表将自己的书放去办公室,自己就匆匆下了楼赶去操场。

  学生时代就免不了,没想到当了老师后还跑不掉。

  “展老师也要去看跑操啊?”

  行色匆匆间好像有人叫住他,是和他搭班的别班老师。展禹宁略欠身致意:

  “是啊,先走了。”

  他在那对女老师周围擦过一阵风,其中一个女老师问:

  “那是哪个?”

  “数学组的展老师。”

  “哦,就是那个下课女学生排着队问问题的那个吧?”

  “哎呦,他以前是带文科班的,可受欢迎了。”

  ...

  展禹宁还是走慢了一步,那些对话悉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这样的调侃不是第一次,自由答疑的时候来问他的人总是最多的,数学组之前就调侃说,冲着他的脸,也会有好好学习的动力。

  只是他对那些调侃,会有点不知所措。

  七班的位置不是很好找,东西操场分别是高一高二在使用,高三只能绕着教学楼跑操。展禹宁半天才找到七班,一个班五十六个人,竟然全猫在那颗香樟树下了,出席人数和作业一样稀稀拉拉,更多都是女孩子,听话一点,男学生都不知道去哪野了。

  展禹宁想过去,却看到纪律委员过来点人数,没有请假条的,一律按照一个人0.5扣文明分。那帮小混蛋当然没有请假条,毕竟他这个正牌班主任到现在无人问津。于是纪律委员大声地说,要扣他们十分。

  展禹宁在那时插着口袋,碾了碾脚下的石子,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去见证这个丢人时刻。他慢慢踱步到监察老师旁边,准备滥竽充数。

  不清晰的广播里放着跑操音乐,有节奏的口哨声催着学生脚步不停,展禹宁看到年级主任不断调整着队形,一会要求这个班快一点,一会要那个班口号要喊出声。展禹宁学生时代就不喜欢这种形式主义,想着要是自己当了老师,肯定不会要求学生那么多,可是教导主任出声时,还是仿佛脚底长刺——

  因为被训的,肯定会有他的七班。

  衰人的命运总是这样不合时宜的准确,展禹宁刚刚想完,营养不良的七班就像是听命一样跑过来挨骂了。

  但事情又不是他想的那样,七班的口号喊得响亮而板正,一点没有别的班的忸怩和气虚,还有点军训汇报的气势。但展禹宁也听出,那些声音,基本都是出自一个人。

  是那个领头举着班牌的男学生。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学生,对比那些弱不禁风的小鸡仔,甚至有些营养过良。已经是深秋,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那件短袖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将流畅结实的肌肉线条修饰得一览无遗,不像是一个只读书的高中生会有的身材,就算是放在体育生里也过分出挑了。而那张脸更是相当打眼,面无表情的时候更是显得气势逼人,成熟太过。

  这大块头...吃什么长这么大的?

  展禹宁略微有点吃惊,同时默默在心底比较了一下,自己在他面前明显矮了一截,要是真管教起来...估计都有点没有说服力。

  男学生的步调把握得很好,主任那么挑刺的一个人,两圈下来硬是什么都没说,还交代纪律委员加分。

  牛逼。展禹宁不自觉在心底偷偷感叹,想:但愿他不会是个刺头。

  跑操少说也有两公里,虽然速度不快,但中间不带一点休息,大部分学生跑完都累得要死要活。男学生流了一点汗,气息微喘,他一边调整着气息,一边握着班牌快步往回走。路过展禹宁时,甚至主动说了喊了一句老师好。

  意外地有礼貌。

  凑近看也是惊人的存在,展禹宁应声,同时再次打量了他一眼,注意到他手臂鼓起的青筋,不自觉多问道:

  “你是体育生?”

  男学生一愣,笑了一下,看起来意外地好说话:

  “不是。”

  “很多人都这么问过你吧。”

  男学生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的身高:

  “可能是我比较高。”

  “有一米九?”

  “差不多。”

  男学生脚步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慢了下来,展禹宁边走边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没下来跑操?”

  男学生督了他一眼说:

  “他们请假了。”

  “没有请假条,说请假就请假了?”

  “因为请假要班主任签字,代课老师说换班主任了,但我们找不到新班主任。”

  本来只是想打听一下情况,但男生的话过于坦荡,展禹宁忽然有点迫窘地想起,是自己第二节课提前抱着作业就去上课了,下了课也没去办公室,学生确实是找不到他请假。

  好像是他的他问题,但又不是全是。

  展禹宁愣了一下,差点被绕进去,反应过来生气道:

  “找不到人请假是理由吗?下来的都是女生,那三十多个男生都去哪了?有什么身体问题是需要集体请假的?而且女生能跑,男生不能跑?”

  男学生一时间没说话,而是紧紧盯着展禹宁看了一会:

  “老师就是我们的新班主任吗?”

  方才好不容易消散的窘迫又重新回来了。明明他到现在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就劈头盖脸对着别人发了一通火。

  又没办好事情。展禹宁抱臂的手紧了紧说:

  “对,我今天看了你们的跑操情况,缺勤人数过多。我不管你们之前的情况是什么样的,之后我带你们,不会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男学生又看了他一会,像是败下阵来,低头说道:

  “我会和他们说的,对不起,老师。”

  “不是你的问题。”

  两人一齐到了班门口,展禹宁看了一眼闹哄哄的班级,想起自己的书还在办公室,于是对着男学生道:

  “你让大家尽快回班级,都安静下来,我一会要开班会。”

  他要抽身离开,男学生却忽然拉住展禹宁说:

  “老师,你等一下。”

  他的手一下圈住展禹宁的手腕,无论男女,对师生来说总归是个不合适的肢体接触。展禹宁扫了一眼手腕,神色不善道:

  “有什么事?”

  “对不起,一时间着急。”

  男学生松开手,无辜地举了起来,对着他笑道:

  “我只是想问,老师你嘴唇好红,是口红忘记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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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是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