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玻璃蝴蝶>第80章

  那是一本墨绿色的本子,简约普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根本看不出是日记本。

  一张银行卡和几张折叠的信纸掉了出来,陈誊弯腰捡起,想重新夹回去,却无意发现了本子上有几列数字,准确来说,是一笔账。

  凌初年把他来到溯州后的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日期停在昨天,他的用意昭然若揭。

  手中的银行卡忽然变得沉重。

  凌初年似乎随时准备离开。

  这些日子太过甜蜜,以致于让他得意忘形了。

  陈誊想,他或许只是走进了凌初年的世界,但留不住凌初年。

  等他反应过来时,信纸已经被他揉成了团,他不得不展开抚平叠好,原本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然而不经意一眼暼到的标题却让他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标题是“遗书”。

  他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没想到我会在这个年龄写遗书,有点意外,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分化以后,我时而以为我得到了自由,不再被管束和要求,时而又觉得我活不久了,快要死了,内心纠扯,矛盾至极。

  这人世间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大概是噩梦连连,消磨了我对它的全部期待。

  我想,如果我死了,最伤心的应该是管家爷爷和凌城,还有奶奶。管家爷爷从小看着我长大,即使他现在离开了京都,听说我的死讯,也一定会赶回来参加我的葬礼的。妈妈去世前,曾嘱托过他照顾好我,他可能会为我的死亡感到愧疚和自责。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这封遗书,并在葬礼上宣读,如果有的话,请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关他人,我非常开心我所珍视的童年时光里有他的身影,于我而言,他早已是我可以交付所有信任的的亲人。如果没有的话,请看到遗书的人替我转告管家爷爷,这里附上他的联系方式,联系不上也没关系。但愿没给熟悉或陌生的你造成麻烦。谢谢。

  凌城对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我比他年长,接受的学习又比他多,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他做的这些坏事都是因为特别依赖我,或者说是占有欲作祟,但我纵容着他,如今我下场,也是我咎由自取的。每次听到他喊我“哥哥”,我就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一个弟弟,他需要我的照顾,即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也愿意倾尽我的所有保护他。他做了很多错事,我都可以原谅他。我是他的哥哥,我应该包容他的。希望他在我的葬礼上,不要哭得太难看,我不在身边,也要好好长大。

  奶奶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她一个人住在老宅子里,平日不太爱走动,身体也不是很好,她本来是在国外休养的,却因为我回来了。而我不仅不能在她跟前尽孝,还要让她在安享天伦之乐的年纪遭到这样的打击,只要一想起,心里就十分难受,先给奶奶磕头了,不求她原谅我的任性。希望她记恨我忘了我,此后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一般写遗书都要嘱咐遗产的去向,可是我没什么遗产,用的东西花的钱都是凌家的,不是我的。我只有两只布偶熊和一个存钱罐,都是妈妈送给我的,我不想给任何人。原本想把布偶熊留给奶奶,转念一想,怕她睹物思人,还是将它们都烧给我吧,让我在另一个世界也有它们的陪伴。

  至于父亲,我不明白他对我有怎样的感情,但我知道他很孤独,比我还孤独,可是他不需要我的爱,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爱,除了妈妈。我心底里依旧对他保留着最初的儿子对父亲的爱意和敬意,希望他余生重获拥抱生活的勇气。如果不能的话,就去找妈妈吧,不要继续折磨自己了。

  写了那么多,似乎不太像遗书,不知道以后谁会打开它。假如我死期将至,希望爱我的人别太难过,生死有命,我只是获得了自由,获得了我想要的结果。

  死亡对我来说,不是解脱,它只是我用来活着的另一种方式。

  愿来世,只做一个普通的beta。

  陈誊自动想象成凌初年的语气念完全篇,最后一句话伴随着凌城的声音响彻耳旁。

  ——“他告诉你他要去做腺体摘除手术了吗?”

  陈誊颤着手拨打凌初年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快速打开“beloved”,软件显示凌初年的定位在一个地点不动了,放大地图后,发现那是一家私人医院

  陈誊后背冷汗狂出。凌初年已经出门一个多小时了,从这里到那里大概需要四十分钟。他把遗书揣进兜里,冲出房间,和陈津渡温澜云打了声招呼,连鞋都没来得及换。

  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路上催师傅开快点,师傅也焦躁了,把车开得飞起,还差点闯了红灯,硬生生缩短了时间。快要停车时,陈誊打开车门跳了下来,脚崴了一下,向前踉跄几步稳住了重心才没有摔倒,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

  “你好,请问腺体科在哪里?”陈誊拦住一名志愿者问。

  “四楼。”

  “好的,谢谢。”

  陈誊乘电梯上四楼,他粗粗喘了口气,强制镇定下来,找到腺体科科室,问值班的医生:“你好,请问今天有没有一个叫凌初年的omega在这里做腺体摘除手术?”

  出于保护病人的隐私,医生问:“你是他什么人?”

  “恋人。”

  陈誊把两人的合照给医生看了,医生才相信他,帮他查了查,告诉他凌初年的手术时间和病房。

  陈誊赶到病房门口时,医生正在跟凌初年讲术前注意事项。

  不知是不是凌初年穿了病服的缘故,他看起来憔悴又纤瘦,在一屋冷白色调中,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久不见阳光。

  陈誊扶门的手攥成了拳头。

  对于陈誊的到来,凌初年首先感到意外,随之而来的是不知所措和不安,眼神飘忽,双手无处安放。

  医生走了,其余两个床位是空的,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凌初年坐在病床上,注视着陈誊沉着脸,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直至站定在他面前,身影完全将他笼罩。

  凌初年想解释,却无话可说,只仰头看着陈誊。

  “你骗我。”陈誊控诉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哭腔。

  凌初年以为听错了,下一秒就看见泪水淌过陈誊的脸颊,又被他负气抹去。

  凌初年心脏一抽,抓住陈誊的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陈誊把头扭向一边,胸膛起伏着,在努力平复情绪,反握着凌初年的手不放。

  他是真的被吓到了,要是他晚来一步,凌初年就进了手术室。腺体摘除手术本身就存在巨大的风险,凌初年的腺体又还没完全恢复,在手术台上什么意外都会发生。就算手术成功了,也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

  “你说过,你不会瞒着我的。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们的关系还不够亲密吗?我们不是家人吗?”陈誊平静后质问,气息还是不稳,“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不许我爱惜了。”

  “不是的。”凌初年急忙解释,“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等你想好了,手术都做完了。要不是我帮你收拾东西,我现在都还傻乐着等你回去,我们一起去四季栖居。”陈誊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信纸,丢给凌初年,“你连遗书都写好了,一句话都没留给我。”

  凌初年疑惑,哪来的遗书?打开一看,他都快忘了这封遗书的存在了。

  他憋住笑:“它是我很久之前写的,是一个作业,我觉得有意义所以保存下来了。那时我还没遇见你。”

  那时,凌城没有表现出想标记他的行为,奶奶也没去世,事情还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

  “什么作业?”

  “生命教育。”

  陈誊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了,顿时松了一口气,沉默片刻,他蹲在凌初年身前,两人高度对换,他从下至上,认真地望进凌初年的眼睛里。

  “你是不是不喜欢你的腺体?”陈誊轻声问。

  凌初年眼中涟漪微漾,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做这个手术?”

  “是。”凌初年很坚定。

  腺体对于他来说,是烙印,是镣铐,是枷锁,如果没有腺体,所有悲剧都不会发生。

  他不肯原谅凌城,实际上真正无法被原谅的是他自己。分化后,他的地位一落千丈,可他却觉得维持现状也挺好,即便后来被讨厌、被欺凌,也从未抱怨过任何人,他将这视为摆脱束缚的代价。然而,因为他的自私和沾沾自喜,导致了他不能参加奶奶的葬礼,他一辈子都不会释怀。如果他之前能够去争取,哪怕只是保住一丁点应有的权利和威严,在那种情况下,他就不会那么被动了。

  他痛恨自己,所以惩罚自己。他活在自我厌弃中,不再期许自由,他自责、悔恨和愧疚,同时也害怕再次被抛弃,于是选择再也不拥有。

  孤独缠身,他在为过去犯下的错误赎罪。

  然而,陈誊却说爱他。

  腺体是丑陋的,信息素也是见不得人的,他不知道陈誊能接受到几时,或许等爱意慢慢消退了,陈誊就醒悟了,不再需要他这个残次品。

  他也想陈誊爱他的灵魂,可他的灵魂贫瘠,锈迹斑斑,装不下他的炽热。

  “那如果我说,我想标记你呢?”陈誊抬起凌初年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脸侧,轻轻蹭了蹭,像示好,又像是安抚。

  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凌初年蜷了蜷手指,却没抽回:“什么?”

  “你应该知道终身标记吧?它就像一种生理上和精神上的双重契约,能把alpha和omega一辈子锁在一起。以后我的每一次易感期,我都想标记你,所以你愿意为了我,放弃这台手术吗?”

  凌初年几乎瞬间就懂得了陈誊的意思。陈誊揽下了全部责任,用“要求”捆绑住他,如果他以后因为腺体而产生各种情绪,都可以怨他恨他,而不是把气撒在自己身上。

  看似委婉地请求凌初年为他放弃手术,留下腺体,实则全是为了凌初年的健康着想。

  “为什么?”凌初年热泪盈眶,忍着不流下来,“这个腺体长在我身上,就像一个不该有的畸形,没有人会想到我的腺体和信息素是这样的,如果大家知道了,都会讨厌的,不只是讨厌它们,还会讨厌我,甚至会觉得我利用外表骗你的感情。”

  “怎么哭了?”陈誊抬手拭去他的眼泪,心软软的,“你要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接受总有人会讨厌你。但在我心里,你值得全世界的喜欢。”

  凌初年怔愣。

  “你也不需要成为一个完美无瑕的人,有缺点更加可爱。”

  “其实,说实话,每发现你一个缺点,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捡到了一个宝藏,不知道你明不明白那种心情,只有我能发现并且拥有你的缺点,恨不得通通藏起来,不想别人知道。”

  凌初年眨了下眼,豆大的泪珠掉在陈誊的手上。

  陈誊真诚地说:“我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我只想你平安。”

  “跟我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