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块区域视野开阔,能越过层叠的山峦,将旭日破云,曦光浮跃尽收眼底,旁边聚集了一小堆人,有的在惊呼感叹,有的在拍照留念,熙熙攘攘,可凌初年好像什么景象都看不见,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和陈誊两个人,时间似乎也已轮回了无数个四季。
凌初年抓着木栏的手微微用力,山巅的风拂面,发丝缭乱,他迟疑道:“这……不是博尔赫斯的诗吧?”
他以为陈誊只是一时兴起,在发觉露馅之后会委婉地掩盖过去,至少他希望陈誊这么做。可陈誊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坦白得干脆。
“我给你我每一个瞬间的爱恋,我给你我不得不做选择的唯一选择。”陈誊低柔着嗓音,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他专注地看着凌初年的眼睛,坚定而诚恳,“这两句不是。”
“在和你一起逛夜市的时候突然想到的,但一直没有合适的场合说给你听。”
薄薄的窗户纸快要被捅破了,凌初年恍惚无措,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隔了几秒才接收到外界的信息,然而量太大,直接导致了死机。
脑子恢复运转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但他无处可逃,身下是万丈崖壁,唯一的出路被陈誊堵住了。
如果不是知道这场出游是江书书提出的,他都要怀疑陈誊蓄谋已久,专挑这个时候,将他逼入绝境。
“写得还不错。”凌初年尽量冷淡,他不敢直视陈誊,因为眼神过于炽热,把他身体的每一寸都烧得滚烫,犹如一簇烈火、一潭熔浆在血液中横冲直撞,与此同时,残缺的烙印也愈发彻骨通寒,更加清晰深刻。
“继续加油,不过我对诗歌不感兴趣,也没有鉴赏的能力,以后可以不用告诉我。”
凌初年四两拨千斤企图蒙混过关,临到阵前居然做起了缩头乌龟。陈誊摸透了凌初年的口是心非,不吃这一套,轻笑了一声,彻底抛去了谦和温良的外壳,声音和缓却步步逼紧:“凌初年,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在装不懂?要我说得直白点吗?”
“不看了,我要下山。”凌初年撇头,急匆匆要走。如果可以,他还想捂住陈誊的嘴。
“我喜欢你。”陈誊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和疯狂,他攥住凌初年不准他离开,非得把日思夜想告诉他,“凌初年,这次听清了吗?明白了吗?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门心思想对你好,可是感觉怎么都不够。我以前还觉得你这个人很麻烦,但现在只要想到我可以为你做一些事,做梦都能笑醒。”
平时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毛毛躁躁地剖白心意,引起了周围一些人的关注,目光在两人间游移,看到他们拉拉扯扯,隐隐有了起哄的势头。
“陈誊,我现在不想和你谈论这个。”凌初年挣了挣手,但陈誊不肯放人,都到这种紧要关头了,所有心思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地袒露,他要是不再为自己争取,那他就是傻子。
陈誊把人控在身前,强势道:“不行,你必须说清楚,你其实也喜欢我的,对不对?你让我抱着你睡觉,牵你的手,而且不止一次。如果你对我没感觉,压根就不会让我近身,也不会和我做这些亲密的事。”
凌初年垂下眼,轻描淡写划清关系:“都是错觉,我只把你当朋友。”
“那你对江书书会这样吗?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他就像一把刚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血色方刚地攻掠城池,在这天地间,率性而坦荡,直取要害。凌初年承受过恶意的诋毁、处心积虑的算计,置若罔闻的忽视和是非难辩的不信任,唯有赤诚的爱意,在他生命中缺席多年,而今却让他胆战心惊。
他敛眸,复而抬起,没有情绪地问:“你有没有想过,你会喜欢别人?”
“从来没有。”陈誊毫不犹豫。
“但是你以后可能会遇到更好的人。”
“最好的人不就在眼前吗?”
“你觉得我好,是因为你认为你喜欢我。”
“如果你不好,我才不会喜欢你。”
陈誊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像个耍赖皮的小孩,打定主意今天要得到一颗糖。
“凌初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自信,我喜欢你,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你在怕什么?”
陈誊一语道破了关键。凌初年神色微变。如果按照他没分化前的性格,面对喜欢的人的告白,他不仅会欣然答应,还会赠送丰厚的礼物,广而告之。然而,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他害怕很多东西。他怕陈誊发现他生病了,他怕陈誊知道他的信息素味道,他怕陈誊看到他的腺体后,为今日的所做所为后悔,他最怕陈誊像那些人一样,将他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抛弃支离破碎的他,抽身离去。
他贪恋陈誊的所有,却深感自己配不上陈誊。
他渴望被爱,也拥有爱人的能力,但他失去了爱人的勇气。
“小朋友,不要在这里吵架,很危险的。”不明真相的游客见气氛不对,以为他们在争执,出声提醒他们。
陈誊下意识把凌初年往怀里扣,但凌初年猛地推开了他,转身独自下山。陈誊匆匆道了声谢谢,追随着凌初年的脚步,名字还没叫出口,就与季未白和江书书碰上了。
“这也算赶上了吧,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累死我了,比读书还累。”江书书顺手拦下了凌初年,“你去哪呀?”
凌初年一言不发。
江书书朝走过来的陈誊递了个询问眼神,陈誊摇了摇头,江书书估摸着他们有事。
“可不要乱走,容易迷路的。来来来,那里有座亭子,我们边看日出边吃早餐,享受一下。”江书书拉着凌初年,陈誊和季未白后面跟上。
季未白问:“怎么了?”
陈誊说:“刚刚表白了。”
季未白一脸“你闷声干大事”的表情:“被拒绝了?”
“应该没有,但也没接受,不过好像生气了。”他懊恼道,“可能是我冒犯到他了。”
季未白:“……你心太急。”
陈誊:“换你你不急。”
季未白沉默片刻,眼里有江书书的身影,说:“急不来。”
陈誊挨着凌初年坐下,但凌初年对他视而不见,不跟他说话,留给他一个冷硬的侧脸。吃完早餐后,陈誊从腰包里掏出一瓶防晒喷雾,扯了扯凌初年的衣摆,对他说:“闭上眼睛。”
凌初年知道他要干什么,淡声道:“我自己来。”
江书书咬了一口面包,两腮帮子鼓起,看向他们,含糊道:“誊哥,还是你想得周到,等会儿给我和小白也喷一喷,能少黑一点是一点。”
凌初年朝脸喷了几下,干爽不黏腻,陈誊又拿出身体防晒喷雾,说:“伸出手。”
凌初年不理他,照旧自己动手。
然后,陈誊又变戏法似的给凌初年呈上了一顶折叠渔夫帽。
江书书差点为他鼓掌:“誊哥,你这包是百宝箱吗?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凌初年被迫戴着帽子:“……”
想起陈誊刚才的一顿输出,知道这些都是特地为他准备的,顿时臊得慌,由内到外地发热。
看样子,他是彻底不藏了。
下山途中,江书书的嘴巴一直歇不下来,原因无它,季未白是个话少的,陈誊和凌初年又疑似冷战,他只好充当气氛组了,不然太尴尬。
山中有诸多寺庙,陈誊在一个小商店换了现金,每逢一个寺庙就往功德箱里捐钱,上香祭拜。
江书书好奇地问:“誊哥,你什么时候信佛了?”
“我不信教。”陈誊直起身,把香插进香炉里。
“那你拜什么?有愿望?”
“嗯,心诚则灵。”
凌初年听着他们的对话,觉得陈誊意有所指,一把薅秃了路边小草。
他们在半山腰遇到了一位挑着两大木箱子上山的阿叔,细长的扁担被压弯得厉害,似乎下一秒就会折断,而阿叔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不断扯着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汗。
江书书说:“山上住着人,还有店,日常生活用品要靠人力担上去,这个阿叔已经干了好多年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我还问过他,一天要来回好几趟呢。”
海拔四千多的山,路又陡峭,一般人连徒步爬山都困难重重,遑论还挑着上百斤重量的东西,不是光有毅力就能做到的。
生活举步维艰,但仍有人负重前行。
那是凌初年从未见过的疾苦与顽强,他被触动了,注视着阿叔擦肩而过,忽然问江书书:“可以买他的东西吗?”
“当然可以。”
凌初年跑过去叫住了阿叔,阿叔露出一张朴实的笑脸,他买了四瓶矿泉水,单价只比景区外的商店贵了一块。
下山比上山轻松,山脚生活气息浓郁,沿路摆着小摊,摊贩吆喝招呼,纪念品小玩意琳琅满目,但贵得超乎想象,还有一些景点特色,纸牌子上写着“还魂草”。
他们在景区逗留到下午,一起约车回市区,在车站分道扬镳。
陈誊和凌初年到家时,陈津渡和温澜云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一家人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灯火通明处,欢声笑语。
凌初年也融入其中,举杯与他们共饮。
十点左右,凌初年准备睡觉了,他的房间还是陈誊以前的房间,陈誊则另外收拾了一间许久不用的客房。
房门被敲响,他穿上拖鞋整理了一下睡衣去开门。
陈誊端着一盆水站在门口。
“走了一天路,泡泡脚吧,不然明天会很酸的。”
凌初年伸手要接过,却被陈誊躲开了,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凌初年犹豫了一下,侧身,让他进了房间。
水温被调适过,脚放进去浸泡着,舒服得毛孔张开,凌初年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他等着陈誊开口。
“对不起。”陈誊先道歉,他单膝跪在凌初年面前认错,态度摆得端正,“今天的事,是我太着急了,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