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踏在地板上,前面的声控感应灯亮了,走过的地方又暗下。
凌初年回头看了一眼,有一团黑漆漆的毛绒绒的巨大怪物附着在墙上,本来跟着他们一起移动的,忽然举足不前,像是被什么震慑住了,绿幽幽的眼睛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缩着脑袋灰溜溜爬了回去。
他好像在逃往光明的途中,而带领他的人是陈誊。
凌初年转回去,目光朝前,快步跟上了陈誊的脚步。
陈誊先去便利店租了一个充电宝,还买了两套透明雨衣,并亲手给凌初年穿上,供着大爷似的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两人出发去江桥,进行一场说走就走的短途旅行。
下雨天的路况比较糟糕,遇到红灯,车子被前后夹击,堵在了中间。
车窗上的雨痕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织,网罗成片,由小点延长成细条,向下滚动。
凌初年摇下窗,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外面车辆拥挤,尖锐而沉闷的喇叭声闯了进来,此起彼伏地充斥着整个车厢。
他伸出左手,探了出去,雨水滴落在掌心。
温凉温凉的。
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寒冷透骨。
到达目的地时,雨通情达理地变小了,仿佛是不想打扰他们的兴致,又或者是玩腻了,带着它的虾兵蟹将转换了战场,去称霸另一个地区。
雨夜的海是什么样子的?
凌初年没有概念,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在阳光明媚的晴天去看海,他也不免落俗,也算不上落俗吧,都是人之常情。
此刻他站在江桥上,放眼望去,远一点是暗蓝,近一点是鸽蓝,层次渐变但不分明,暗潮涌动,搅和了一切安定。
海原本是寂静无声的,黑夜的掩护让她可以肆无忌惮的闹腾。
海浪偶尔咆哮着拍打护堤,似乎在宣泄某种不满和愤怒。海雾朦胧了对岸的灯火通明,海风也比平日强势了许多,气势汹汹地扑面袭来,将潮湿的水汽糊在脸上,不把人弄湿誓不罢休,像个调皮小孩在恶作剧。
身处壮阔中,凌初年的心却无比平静,狂暴的海风也难以掀起丝微波澜。
几个小时前的通话内容混着呼啸风声从他耳边刮过。
“哥,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
“你已经离开京都九天了。”
对面大概知道如果不是他恶意骚扰,凌初年是不可能接他电话的,更不可能和他说话,于是没听到回答后语气一转,阴骘如蛇蝎。
“我现在睡在你的房间。”
凌初年终于有所动容,手机距离他有一臂远,他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开了口:“凌城,你想要什么都拿走吧。”
声音很轻,没有任何情绪,他已经累了,无意再周旋。
可凌城却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哥,你真的不会回来了吗?”凌城的声音变得温柔似水,他轻轻地笑了,“陈家能接受你吗?听说他们有个儿子,是S级的alpha,看你现在安然无恙的样子,他应该不知道你是B级omega,也没闻过你的信息素吧——”
凌初年挂断了电话。
在下一秒收到了凌城的信息。
——溯州下雨了。
——现在在打雷。
凌初年丢开手机,满眼惊恐地环顾四周,房间的墙上嵌了无数只眼睛,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监控着他的一举一动。
凌初年倏忽浑身一栗,挨近陈誊,说:“我有点冷。”
“那我们回去?”
凌初年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
“小少爷,你可真麻烦。”陈誊嘴上这么说着,却换了只手撑伞,把空出来的手递给凌初年,“记住了啊,是你主动牵我的,不是我要占你便宜,别明天清醒过来就倒打一耙,骂我。”
凌初年看看陈誊的侧脸,又注视了他的手好一会儿,才握住他。
陈誊的手温暖、干燥,捂得凌初年发热。
“你把我当取暖器,是不是算欠我一个人情?”
凌初年疑惑地抬头,没有把手抽出去。
陈誊勾起笑,继续道:“放心,我是文明人,以身相许这种事不会让你做的,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讨厌我?”
陈誊问完,直视着凌初年,凌初年却仓皇低下了头,许久没说话,久到陈誊以为他不想回答。
“算了。”他也不是非要知道答案,只是凌初年现在看起来很好欺负,突然心血来潮而已。
尾音还没收,凌初年就着急忙慌地撞了上来。
“因为我觉得你像以前的我。”说完,还抓紧了陈誊的手臂。
这是绝对的真心话。
他害怕一个人面对风暴,在这风雨飘摇的夜里。
“我哪里像你了?”陈誊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说具体。”
“不说。”凌初年较起了真,“你只有一个问题的权利。”
“这不公平。”陈誊也开始耍赖,“我无缘无故就被讨厌了,你那理由没头没尾的,够我伤心好几个月。”
陈誊装起了可怜,但也就是顺口一说,没要博凌初年同情的意思,凌初年却当了真,真的动摇了。
他勉为其难地挤出一点:“是我的问题。”
见他不是很坚定,陈誊故技重施,循循善诱:“告诉我,好不好?不然我今晚可能睡不着。”
陈誊放软了的语气让人难以招架,凌初年心一横,两眼一闭:“太优秀了。”
陈誊的优秀是真实的,而他的优秀是虚假的,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嫉妒陈誊,嫉妒他的父母恩爱,嫉妒他的阳光开朗,嫉妒他拥有很多朋友,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陈誊噗嗤笑出了声:“我怎么觉得你在拐弯抹角的夸自己?”
凌初年撇开脸,面子挂不住。
“好了。”陈誊想止住了笑意,但脸部表情不听使唤,笑意溢出眼底,“回去吧,吹太久会感冒。”
凌初年被气着了,自以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准笑。”
陈誊瞬间破防了,当着凌初年的面,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明晃晃的。
***
凌初年手臂的伤口发炎了。
要不是季未白说出来,陈誊可能还被蒙在鼓里。
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凌初年救了江书书并且接受了他的青团后,江书书隔三岔五就给凌初年捎他妈妈做的零食,而且大多数都进了凌初年的肚子,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关系莫名其妙地取得了重大进展。
由于江书书一直黏着凌初年,所以他是第一个知道凌初年伤口发炎的人,好说歹说地把凌初年劝去医务室。
陈誊和季未白看着凌初年和江书书一前一后出了教室。
陈誊转着笔,问心情颇为不佳的季未白:“他们俩什么时候那么要好了?”
季未白说:“就这几天。他还陪凌初年去医务室换药。”
“什么?”
季未白看向陈誊,面瘫脸难得表现出诧异:“凌初年伤口发炎了。”
陈誊摆手坦言:“他没跟我说。”
“全国数学竞赛成绩出了!”数学课代表在班门口喊了一句。
全班顷刻倾巢而出,人去楼空。
陈誊和季未白在路上遇到了从医务室回来的凌初年和江书书。
陈誊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凌初年把右手往身后藏的动作,还没开口就被江书书截胡了。
“你们去哪里?”江书书问。
“公告栏。”陈誊说,“全国数学竞赛的结果出来了。”
江书书一听就振奋了,他最爱凑热闹了,而且小白也参加了这个竞赛,立马拉起季未白跑到公告栏下,挤进人堆里,踮起脚努力张望。
凌初年跟着陈誊过去,他只听过这个竞赛,是获得大学保送资格必须参加的一个竞赛,他当时已经准备好出国了,所以没有报名。
他们站在人群外,凌初年没有兴趣,而陈誊长得高,远一点也能看见榜单最上面自己的名字。
这时,一个扎着高马尾,长相清秀的女生走到陈誊身边,叫了陈誊一声,笑着说:“恭喜你呀,又是一等奖。”
陈誊低头,礼貌地回以一笑:“你也很厉害。”
女生对他说:“期末加油,希望高三能和你同班。”
陈誊只笑了笑,没接话。
等那个女生走后,江书书蹭到凌初年身边,偷偷摸摸地跟他说:“这个女生是隔壁二班的,叫林晚晚,超级厉害,这次竞赛就他一个女omega拿了一等奖。”
凌初年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
江书书素来爱八卦,遑论掌管着学校官方表白墙——天天风云涌动,上到学校领导间的爱恨情仇,下到校门口小摊夫妻感情状况,各种小道消息无所不知。
他继续给凌初年透底。
“她初中和誊哥同校,别看她现在苗条像个小仙女,那时候人特胖,据说有两百多斤,总是被班上的同学嘲笑取外号,特难听,一次誊哥路过给她解了围,还经常教她写题,这一来二去的,就对誊哥产生了爱慕之情,苦苦暗恋了誊哥三年,上学期表白被拒后,发奋努力学习,从普通班跳到了重点班。”
一个剧情老套的校园暗恋故事。
凌初年不甚在意,挑了挑眉:“为爱努力?”
江书书迟疑了一下:“应该不是吧,她后来还找过誊哥,感谢誊哥当年拒绝之恩。我当时就跟他们隔了一个柱子,听得清清楚楚,特别有气势。”
“不喜欢了?”
江书书说:“其实我也不信,三年诶,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放下。”
凌初年:“为什么?”
江书书挠了挠头:“我哪知道,估计是觉得自己没有希望,索性放弃吧,还能做个朋友——”
他还没说完,季未白一条手臂伸到他前面,将他圈住拖走了,只留下凌初年陷入了沉思,直到陈誊出声打断他。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想你为什么这么遭人喜欢又遭人讨厌。
凌初年端详着陈誊的脸,直白地问:“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你?”
陈誊很会抓重点:“你喜欢我?”
凌初年的心猛地撞了一下胸腔,淡淡道:“就不能是讨厌吗?”
陈誊:“我以为坦诚之后,你对我就算不上讨厌了。”
凌初年没吭声,转身回班,陈誊追了上去。
“难道不是吗?”
凌初年冷漠无情:“不是。”
“那你别让我帮你抄笔记。”陈誊威胁他。
凌初年右手动不了,没办法写字,左手又写得很丑,索性自暴自弃不写了,然后这活就顺其自然地被陈誊揽过去了。
凌初年没把陈誊的话当回事,然而,陈誊真的说到做到。
凌初年看了眼黑板,又扭头看了看陈誊,语气不太自然:“帮我抄一下那个。”
陈誊哼了声:“使唤得倒挺顺口。”
凌初年听出了他的阴阳怪气,收回了视线,掏出手机,藏在桌洞下,用左手艰难地打字。
过了一会儿,陈誊“啧”了一声,凌初年的手指顿住了。
陈誊拿过凌初年的笔记本,不满地说:“倔得要命,服个软有那么难吗?”
凌初年没搭话,把手机关机推了进去。
陈誊边写边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伤口发炎了?”
凌初年说:“不想麻烦你。”
一有事就找陈誊,好像小孩子一样,而且他在不知不觉中对陈誊建立了信任,加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所以他并不想太依赖陈誊。
“你麻烦我的事还少吗?”
凌初年呛了回去:“你可以选择不帮。”
陈誊抬眼,似笑非笑,他用笔杆敲了敲凌初年的书塔,说:“我当然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把你这楚河汉界撤了,之前总是有人问我,是不是在和你冷战。多影响同学之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