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也疑虑道:“师父,这个有些难。”
悟览极少见他这垂头丧气的模样,忍不住从菩提身后探出头来,激道:“泼猴,你半年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半年前?
悟空想了一阵才想起来自己半年前说了什么——“只说别人游遍四洲若要个三日,那我就一日之内游个三遭,大有奥妙。”
悟空:“……”他那不是看悟览一个人吹嘘寂寞,配合一下?自己从东胜神洲到这里用了近十个年头,一日游遍四海之外,把他化灰了也不能够啊!
悟览见他不语,还想再说什么,被菩提用拂尘拦住了。
菩提自望进悟空眼里,言辞恳切:“悟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悟空听完只是低头沉思。半晌,他终于抬头看向菩提,下定决心叩头礼拜,恳求道:“师父,人言‘为人须为彻’,便请您将腾云之法,一并传于弟子罢。”
祖师朗心一笑:“好!”
“众仙腾云皆是踮脚而起,你却是扯个跟头跳上,我便依此传你个‘筋斗云’。这朵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对身一抖,跳将起来,一个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
有师兄听了笑道:“好悟空,你以后去凡间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怕别人都抢不过你了。”
然后被另一个师兄嫌弃道:“都有这么大本事了,你除了送货就想不出点别的?以这本事去劫富济贫,谁能追的上?”
年里把两人都推开了:“去去去!除了跑腿就是打家劫舍,你们就不能替悟空想个好的?”说着众人又闹了一阵,天黑后才各自散去。
悟空回到茅屋时,晚间月色正好。
悟空满心记着菩提刚传的筋斗云的口诀,索性没有进屋,偷偷摸摸走远了一些,找了块软和一些的地想要练习。
攥拳,捻诀,抖身,起跳。
原本分开来分外简单的动作,连起来却格外别扭。悟空一连试了几次,每每抖身起跳后便忘了捻诀,连着平日学会的飞举爬云也忘了,只是腾空后摔一个倒栽葱。
悟空一时分外感激自己挑了块柔软地皮,否则石头怕也遭不住这一连几趟后脑勺先着地的硬摔。
然而练了半宿一无所进,他终于放弃了练身法,灰头土脸摸回茅屋改练口诀。先将口诀在纸上默写了一遍,又连抄好几遍,口头默念心中默记,直将口诀翻来倒去背得滚瓜烂熟才上床入睡。
次日再练,果然流程熟练了许多。只是空有流程却不见效果,唯一的进步居然是头将着地的前一刹记得调整姿态让后肩先落地了。
之后又练了半月,每每如此,悟空渐渐有些颓靡,听讲时也忍不住思索缘故,不时出神。
终于菩提有一日讲完学,开口叫住了他。
悟空下意识一抖,惹得旁边的年里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见悟空过去的步子磨磨蹭蹭的时候,不可思议已经不足以形容年里的惊悚了。
年里想了想,收好东西就朝悟空追了上去,“悟空,等我一起。”
悟空放慢脚步:“师兄有什么事吗?”
“我跟你一起去找祖师。”年里重复了一遍,却好似还有话说。
悟空想问时,年里已转过头,他错开目光后对方又看回来。来回几次,年里方才开口:“悟空,你是不是……有些怕师父?”
“师兄说笑,师父有什么……”悟空一愣,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这几日他总是下意识避开菩提却从未深想,此时被年里一点,只觉得悚然一惊:原来,他如今对看到菩提的抗拒,竟然是和师兄们数月前一样,在害怕师父!可是,
他为什么要害怕师父?
花果山的猴子怕豺狼虎豹,世间的人怕他,皆因以为对方可能伤害自己的性命。可是,师父从来心怀大善,温厚稳重,连提出旁人的错误也是和颜悦色,他为什么会害怕师父?师兄们又为什么会害怕师父?
悟空尚未想透这个困惑,抬头见菩提已在不远处的檐下等他。
他转瞬将这困惑抛下,快步向着菩提走去:“师父。”
菩提点头,开门见山指出自己的目的:“悟空,可是你近日学筋斗云遇到了困顿难解之处?”
悟空默认。
菩提放缓了声:“既然有困惑,为什么不来问我呢?”
为什么不去问师父……
悟空看着菩提温和的目光,从其中看到了对自己回答的期待,可是几番欲言又止,他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最后终于得到菩提祖师的浅浅颔首,“悟空,你在府门外等我片刻。”
小方庭内只剩下了年里和菩提。
菩提单手拍着他的肩膀,单手捏了个诀,启唇道:“捻避水诀之前先含一口气,可以避免入水时被水呛到。”
年里诧异抬头,却见四周已无人了。
悟空走出三星洞时,看到菩提已站在巨石前。秋色已浓,西风渐起,余晖洒在山林树丛间也略显苍凉。菩提的衣袍被崖下的风吹得上下飘飞,似乎随时要乘风而去。
悟空走过去,听得菩提道:“悟空,演示一下飞举的起势。”
他依言游刃有余地演示了一遍。
“背一遍筋斗云的口诀。”
倒背如流。
菩提捻了须,继续道:“试一遍筋斗云。”
悟空犹豫了片刻,熟练地掐着诀腾空翻了个跟头,身姿轻敏,脚先落地,十分稳健。除了没有起飞。
菩提都看过,没有做什么评价,目光从崖边远山上掠过,重新集中到悟空身上,其中意外透了些狡黠,“悟空,我送你一场腾云好么?”
说着不待悟空回答,他挥动拂尘指向前方的空旷,“悟空,跳。”
悟空困惑了一刹,所有犹豫却在对上那人的视线后全部沉了下去,他蹬足向前一个翻滚,面色平静地一跃而出。
无尽的风声。
随着他下落的速度加快,风声也越发响亮,风削在脸上也逐渐变疼,激得悟空闭上了眼睛。此时菩提的声音却隔开风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悟空,你可还记得筋斗云的口诀?”
悟空被风吹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好,既然会背,如今再背一遍……”
悟空勉强张开了嘴,却被风灌了满喉。他几番尝试,终于听见哆哆嗦嗦的字从口中吐出,而后逐渐流利。
菩提的声音近在耳畔:“你如今是逆风,云却是顺风,想要腾云而行,要么心随风动,要么……”
要么,随心御风。不是御云,而是御风。
悟空想通此间关节的一刻,只觉耳边风声一停,之后脚尖陷入一片飘渺的柔软中。
他试着踩了两脚方才睁开眼睛,只见崖边洞前的那块刻有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大石已在一座山之外,而脚下是一片轻窈的云,隔着云身甚至能看到橘黄相间的山林。
悟空转过身,嗅到熟悉的松香,撞入眼中的是熟悉的浅蓝色衣料,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万道霞光从菩提身后散开。
菩提碰到他的目光,略微侧开身,于是赤圆的金乌和浓厚绚烂的晚霞一同扑面而来。悟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看着碧空的晚景在他面前铺开,无数云霞向他身后退去,归鸟化作足下点点浓墨,夕曛揉开地上重重峻岭。
千言万语也难以描画他此刻心下的震撼。半晌,悟空方才重新仰头,看到菩提向来幽深的双目也蒙上了一层粼粼金光。
师父——!
悟空心下一声叹,他却形容不出此刻的心绪,亦再吐不出多余的字,只是不自觉湿了眼眶。
周围的景致变幻越发神速,脚下由崇山峻岭化作了宽阔大江,又终于换成一片汪洋,只有那人恒古永恒,成为辽阔天地间不变的导向。
悟空忘了此行的目的,也忘了长生的志向,只是久久地望着那身鹤氅,第一次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要不,就留在方寸山,摘一辈子的桃吧?
“悟空,”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出神。
悟空看向菩提,听得他问:“这里的景致如何?”
他低头,见云已停在另一片汪洋之上,夕日半沉,海天一色,半红半碧。四周寂静,只听得风掀起层层浪潮的声音,无尽萧瑟,也无尽旷达。
菩提指向他的身后,悟空转身,遥遥望见相别十数载的丹崖奇峰,玉泉飞坠,叫他一眼认出那是每每魂牵梦萦的花果山。
去时跋山涉水,如今归来却身轻比燕,只不知如今水帘洞中……又是何光景?
悟空想到这里,先前生出的天真想法俶尔破碎,身上的责任与抱负重回脑海。他平静心绪,低声询问:“师父想下去看看吗?”
“悟空要去吗?”
悟空想了想,摇头。
菩提不再追问:“那就在这里再坐片刻。
”你如今的修为暂时只够来路,归途我载你回去。对了,有样东西要给你……”菩提说着将手伸入袖里捞摸。
悟空生出些许好奇:“师父,是什么?”
菩提已取出一节圆润成白色的竹枝来,一端的壁上开了个孔,又在中间松散系了一条红绳。那绳子好似随时可以滑落,却还是稳妥地系住了竹枝。
悟空接过,是微凉的手感。
他将竹枝戴在项下,听着菩提解释:“一个小竹哨罢了,洞中常出外行走的弟子都有。想来你往后联系筋斗云会时常离开方寸山,用它可同悟览联系,销毁时我亦能知晓。”
“多谢师父!”
两人在海上坐到月升时候。
菩提起身理好道袍上的褶皱,收好拂尘,牵住悟空的手便往回走,速度却比来时快许多。悟空看着漫天繁星化作银线,这感受又是另一种新奇,“师父,我听年里师兄说过,飞举时托凡夫俗子如托泰山?便是腾云也只能快的依慢的?”
“呵……”菩提听他形容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或许往后你会觉得,泰山未必重,凡尘微如芥。”
悟空尚未想通这话,云已停在方寸山之上。菩提放慢了速度,两人最终一同落在悟空居住的小院前。
菩提原地挥动手中拂尘,在四周生起了一个十来丈见方的结界:“冬日将近,你修炼的年岁尚不足,想来住在此间有些冷,有这结界内会好许多。我多圈了几棵桃树进去,估计再过一个月才会成熟,到时候可以叫你师兄们来。”
悟空不由想起那个抱着自己哭桃子的师兄,欢跳着道:“多谢师父!”
菩提笑着褥了把悟空的头,转身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