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寸山的空灵景色不同,往北一些的烂桃山可谓生机盎然,遍地可见翠色,处处得闻鸟鸣,每到夏末结出鲜桃时,站在远处便可见南山一片红。

  饶是悟空见惯了花果山的福地洞天瓜果飘香,和年里看到那片桃林时也忍不住赞叹一声。

  年里倒是对桃子没什么兴趣,他只是不放心悟空独自出门,虽然悟空劝说这点距离与自己飘洋过海的十多年经历相比不值一提,他还是老远跟了出来。

  如今看悟空摘桃又隐隐有些担心,又见悟空拿了一个便直接放进嘴里,忍不住上前劝止。悟空往他嘴里也塞了一个桃,笑道:“师兄放心,师弟是守着桃子长大的,你尝尝,一定好吃!”

  年里想要说话,只得押住桃子就势咬了一口,然后后知后觉又咬了两口,沁出的甜美桃汁渲开味蕾,连着原先要说的话一起被咽了下去,“确实,味道真不错。”

  “那是,”悟空尾巴翘高了些,“我还没碰到过挑桃子比我更厉害的。”

  不过半个月前师父能从一整片林子里挑出最熟的那一个,这个本事他还没有。悟空想到这里对菩提的崇敬又上一层:不愧是师父,挑桃子也这么厉害,等以后师父得空去找他学一学。

  不过要是在熟的桃子里挑最甜的……

  悟空逛过半片桃林,在一棵不稀不疏的桃树前站定,看着上面一颗红得发沉的桃子目光闪闪——

  嘻嘻,师父就不一定比得过他了。

  两人在桃林里吃了一阵,准备好给其他师兄带的桃子后后,悟空方才连着枝叶摘下刚才挑给菩提祖师的那几颗,然后两人收拾回府。

  其他师兄看见两人回来的时候倒是满面新奇:“好啊,年里你蒙我帮你看门,敢情你们这是要下山卖桃啊?”“师父今天可叫到你了”“这么多桃你们打听好物价了吗?别到时候还不够买被罚抄书的纸”“……”

  “去去去,”年里作势赶了一把,“今天师父又不讲学。这么重的桃子我们都不忘老远给你们扛回来,你们倒取笑上了?你们既然不要我就都搬回房里了。”

  “唉唉唉,我们错了,你快搬回来……”

  就这般闹腾了一阵方才开始分桃,又有师兄问可还有菩提祖师的,见悟空抱着就要走忙拎出了一个篮子,要让悟空提着去。

  最后连着悟云悟览的那份也装上了,悟空谢过众位师兄,方才往菩提的庭院走去。

  不想菩提不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只看见悟览在水塘边作画。

  悟空隔着院门叫了两声,无人回应。又叫了两声,仍旧安静,悟览只是坐在池边低头运笔,连头都没抬一下。

  悟空等了一阵,再叫,见悟览还是不理他便忍不住有些急躁,直接捡起石子往塘中打了个水漂。哗啦啦的水声里,池面上依次升起两串水花,溅开的水滴纷纷扬扬落在池塘边上。

  这次悟览终于惊呼了一声,放下画怒冲冲跑了出来,看见悟空语气便有些不善:“趁着师父不在,你无缘无故来这里捣什么乱?”

  悟空被晾了本就有些不爽,如今看他语气这般不快也不想解释:“你才捣乱,我还不曾怨你装聋作哑,你又来和我逞威风?”

  “我装聋作哑?我逞威风?怎不说你仗着师父待你宽厚些便这般不知礼仪,在师父院里随心所欲?我还没说你弄湿了我的画,你反倒怪起我来了?”

  悟空听得这句顿了片刻,却不甘示弱:“你倒是斤斤计较,严于待人,不过是弄湿了你一幅画?”

  “不过是一幅画……”悟览气极反笑,最后只逼出一句,“你有眼无珠!”

  又不想就此作罢,继续道:“别只会逞口舌之利,你真有本事便和我打一架,你若打得赢我我就不与你计较。”

  “打就打!我若不打你以为我怕了你?”

  “来,打啊——”

  “等等,”悟空说着却将提着的一篮桃子在墙边放下,又拨了拨草叶将顶上盖住,方才整理直?冲上去。

  这一架,两人从院外打到院内。一人初到门中未习仙术,一人自诩先进师门也不愿以长敌短,当下全凭武艺和周身力气,打得满院草短,遍地尘飞,最后以俩人衣裳破烂鼻青脸肿各自啃了一个桃子躺在地上告终。

  待啃完桃子,两人互觉臭味相投,遂结为狐朋狗友。

  菩提回来的时候,迎接他的便是这么个破烂院子和两个破烂人。

  他没有多问,只弯着眉眼接过悟空递来的篮子,又接过悟空从里面挑出来的桃子,然后给两人各自扔了一套衣服推进备好热水的房里。

  那之后院子里的花草秃了好久才逐渐长出来,偏巧又到了秋冬,半长的草叶全都夭折在了雪里。于是悟空每次去找菩提练字,只敢低头专心写字,却不太好意思张目四望。

  春分后,悟空的字已写得有模有样,菩提也就免了他每日去练字。

  悟空小小的失落了一阵,不过书阁中菩提制定的书目他已默读完毕,菩提又允了他往后和师兄们一起听讲,这些欢喜便又将失落掩盖了过去。

  之后悟空每日或听师父讲学,或与众师兄弟谈经论道,焚香习字,得空时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时日也就这般过去。

  不觉七年。

  又一日,菩提登坛高坐开讲,讲一时道,说一时禅,三家配合,相得益彰。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1]

  悟空在下面静听时,起初只是眉开眼笑,又忍不住抓耳挠腮,到后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年里坐在他身后,看着其他师兄弟频频投来的目光,连着师父身后的悟云悟览也不动声色看了悟空好几眼,不由替他紧张。结果那人好像痴了,任由年里戳了他肩膀好几下也不为所动。

  便想直接敲他一下时,台上的菩提祖师已停下讲道,低头询问:“悟空,你在班中,怎么颠狂跃舞,不听我讲?”

  年里听菩提语气并无怪罪,替悟空松了一口气。

  悟空已旋身坐好,躬身行礼:“师父,弟子诚心听讲。只是听到妙处喜不自胜,望师父恕罪!”

  “你既识其妙,我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日了?”

  悟空却不老实作答,只道:“弟子不知年月,只记得后山桃子熟了七次,已被我饱饱吃了七回了。”

  “哈哈哈——”菩提不由发笑,想起两年前他来叩问几时传道的事,显然是对自己说他张扬浮躁的事还心怀委屈。又生出些许感慨:“七年了……”

  “你想从我这里学些什么道术呢?”

  此话既出,悟空眼底忽而闪了光,全然忘了方才赌气的事:“但听师父教诲,只要有些道气,弟子便学了。”

  有些道气……

  菩提知他想学的本事,如今听他这般谦虚的形容,却也不急躁,徐声问道:“‘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傍门,傍门皆有正果。你想学哪一门?”

  悟空两眼放光,倾身上前,半个人贴到菩提身上道:“凭尊师意思,弟子倾心听从。”

  菩提一脸嫌弃地将猴推开:“我教你个‘术’字门中之道,如何?”

  “术门之道是什么?”

  “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

  悟空仿了平日见菩提卜算的样子,举止间倒真有些仙风道骨:“似这般——”悟览在一旁看了只掩嘴发笑,被悟云瞪了一眼,“可得长生么?”

  菩提摇头:“不能!不能!”

  悟空于是也摇头:“不学!不学!”

  菩提又问:“教你‘流’字门中之道,如何?”

  “流字门中,又是什么?”

  “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

  “可得长生么?”

  “若要长生,也似‘壁里安柱’。”

  “师父,我是老实人,不会打谜语。什么是‘壁里安柱’?”

  你若是老实人,世间再无一个滑头的……菩提心下吐槽,面上一派坦诚:“人家盖房,欲图坚固,将墙壁之间,立一顶柱,有日大厦将颓,他必朽矣。”

  悟空挥手生风:“不学!不学!”

  “教你‘静’字门中之道,如何?”

  “可得长生?”

  “窑头土坯。”

  “不学!”

  “教你‘动’字门中之道,如何?”

  “可得长生?”

  “水中捞月。”

  “不学!”

  ……

  似这般来回几次,菩提忽然站起身,提眉瞠目,变出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也不学,那也不学,我教你尝尝戒尺的厉害。”

  说着朝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关了中门而去。

  一同听讲的众师兄弟哪里见过菩提这般架势,面面相觑一阵,不由埋怨悟空道:“你这泼猴,师父问你,你不学便罢了,怎么还与师父顶嘴?现在这般,也不知师父几时才能出来?”

  年里只得好言劝慰了悟空几句,让他早些同菩提认错,毕竟师父为人宽容,到时候再选一门也就罢了。

  悟空或是赔笑,或是道谢,只在原地等到众人都离开讲堂,终于忍不住从原地一蹦而起,欢跳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