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是怎么上去的来着?

  似乎是自己爬上去的, 那口井废弃许久了,水位一直往下降,岩壁没什么苔藓,砖的缝隙勉强容纳得下她的小手小脚。

  自那之后, 野狗就经常跟在她身后, 她一靠近井口, 它便会发出呜呜的警告声,用身体拱着她远离。

  最开始那五年, 她一直在宫殿里转悠,没见过其他人类, 将野狗当成自己的同类, 同伴, 用手掌和膝盖爬行,喉咙发出相似的低吼, 与野狗进行简洁的交流。

  她也曾短暂想过为何自己与野狗长得这般不同, 但没有东西能支撑她思考下去——整个宫殿只有她与野狗。

  院子里的野草真高,严严实实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得以如探索未知的迷境一般在草丛中钻来钻去。

  一开始,碎石子经常划破她的膝盖,等到时间久了,膝盖生出一层厚茧,就不那么容易受伤了。

  她没有衣服可穿,白日用襁褓那一块裹住身体布御寒, 晚上便扯下房间内遗留的床帐当被子盖,和野狗睡在一起。

  废弃的宫殿里没有任何食物, 野狗会从墙洞里钻出去觅食, 叼回骨头残羹, 偶尔会有老鼠刺猬一类的小型猎物。

  最开始她感觉不到饥饿,从来不理会野狗带回来的食物,但身体越长越大后,饥饿的感官仿佛才迟一步的回到她体内。

  她开始本能地去捕捉在草丛中游窜的蛇鼠充饥,手指经常被咬到,却只会刺激她的凶性,用牙齿迅速将它们撕成碎片。

  血腥的味道尝起来很恶心,但能令她心底蔓生出愉悦,那是隶属于杀戮与剥夺的快感。

  存活的第五个年头,是她第一次见到人类。

  那是几个负责检修宫殿的太监,被派来检查这里的宫殿是否有坍塌风险,并修整一番。

  古旧的大门吱呀叫喊着被推开时,她才知道原来那两扇门是能够被打开的。

  同野狗习来的警惕性,令她听到动静后立刻躲藏到了房内,隔着窗户缝隙观察那群与她模样相似的东西。

  那些人会发出她听不懂的音节,入侵了她的住所,将院内的野草拔得光秃秃,填上蛇窝和耗子洞,断了她食物的来源。

  喉间无意识发出愤怒低吼,他们听到动静,被吓了一跳,猜疑是不是有野狗,乌泱泱一同闯进了房间。

  她受惊,迅速藏到衣柜里,躲过了搜检。

  人类不会想到野狗能打开衣柜,只当是风穿过窗户裂缝时发出的声响。

  她从衣柜的缝隙往外瞧,看着那些人四处检查,拿着工具开始修缮破洞的房顶,和有裂纹的房梁。

  工作持续了一个下午,确保没有坍塌风险后,他们离开了。

  她终于能从柜子里出来,试探着学他们的样子,扶着衣柜站起来,迈动双脚,直立行走。

  摔了十几个跟头,她终于能灵活地驱使双腿,习惯这种视野更高,行动更灵便的行走方式。

  野狗在天黑后才回来,她带着它,尝试去推那扇重新关紧的门,但徒劳无功——门被上锁了。

  随即她注意到墙边那棵树。她以往从未思考过树可以攀爬,但白日她看到那些人爬着梯子上了房顶。

  或许树也可以爬。她走过去,抓着粗糙的树皮,蹭上了枝干。

  高高的树上,她的视线越过宫墙,看到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她跳出去,不顾身上被摔疼,将大门上锁硬生生拆了下来。她的身体里有力量,她天然可以运转那股力量。

  自那之后,外面也成了她的活动区域。

  外面有很多人,她要很小心地躲避,才不会被发现。经常听到他们的谈话声后,她逐渐能理解那些话语的意思。

  她意识到自己与那些人类长相更相似,但她仍旧打心底里无法将他们当成同类。

  那些人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古怪的东西,像是嘈杂的噪音,又似恶臭的秽气,不断呼应刺激着她体内的力量,如同被不断加热的沸水,令她不得安宁。

  某一天傍晚,她偷溜到后花园,听到几个洒扫宫女谈论起当年被“处理”的皇女,描绘着后妃死亡时凄惨可怖的面貌,说是因后妃害死很多人的孩子,恶事做尽,遭了报应,才怀上一个怪物鬼胎。

  那古怪的东西比以往更强烈的从她们周身溢出,侵染着她的精神。

  她忽然意识到那是名为恐惧与厌恶的情绪,并且有一部分朝自己而来。

  她是那个被处理的皇女?

  身体里蓦而开始鼓胀灼烧,力量的暴动来得迅疾而猛烈,令她一时难以适应,引动了躲藏的草丛。

  宫女惊愕的尖叫令她明白自己已经被发现,周边无处可藏,不可坐以待毙,她便窜了出去,直接逃离她们的视线。

  她的速度很快,在普通人眼中就像闪过了一道孩童人影,连面部都无法捕捉。

  从那日起,皇宫中流传起死去的小皇女化鬼归来的恐怖传闻。

  意识到那些人类行动速度奇慢,根本无法追上自己后,她在外的活动愈发不加掩饰,整个西北角经常有宫人看到“皇女的鬼魂”。

  她开始感知到越来越多或恐惧或厌恶的情绪,这令她体内的力量愈加充沛起来,但精神却躁动难安,甚至无法睡上一个安稳觉。

  该死的人类!她心里升腾起燃烧的愤怒,望向每个人的目光都带有敌意,也更加容易被激怒。

  似乎所有人都在讨厌她,恐惧她,认为她不该出现。

  可她偏偏要出现,去刻意破坏花园里娇贵的花,撞断受到精心培育的树木,甚至将宫墙撞出一道道显眼的裂印。

  她要在那些草木皆兵的人心里留下更深的惊疑痕迹,让他们日夜在惶恐不安中生活。

  传闻愈演愈烈,终有一日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他的恐惧与憎恶比所有人都更浓,派出侍卫在西北角不停巡视。但她若想躲,没人能找得着她。

  半个月后,皇帝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传播流言的人受到重惩,侍卫也被调了回去。

  “皇女的鬼魂”又开始在西北角游荡,但这次无人敢大肆谈说了,传闻变成了独属于西北角的禁忌恐怖故事。

  一晃三年过去,她八岁,身上仍裹着那块破破烂烂的襁褓布,下身穿着从宫人那偷来的下裙,撕下半截,刚好到脚踝。

  她已经学会从御膳房偷来食物,解决自己和野狗的伙食。而野狗的活动地点也逐渐扩大,偶尔还会跟随她去后花园转转,扑一扑小蝴蝶。

  野狗是只饱受世间磨难风霜的狗,灰毛斑驳,眼神透着沧桑,大部分时候都很稳重,只有在抓蝴蝶时会欢快地吐出舌头,有那么几分活泼。

  她曾在后花园见到过某位贵妃的猫,长长的毛发柔软洁白,一副矜贵模样,被宫女小心伺候着,还有个好听的名字。

  大抵是好听的,她对人类的语言懂的不多。

  她想过是否要给野狗也取个名字,但她自己都没有名字,甚至说不好那复杂的语言,最后也不了了之。

  这几年期间,她杀过两个太监,第一个,是因为他发现了在后花园扑蝴蝶的野狗,挥舞着木棍重重打在它脊背上,大声唾骂野狗肮脏,似乎想杀死它。

  当时周围没见人,她从躲藏的树上跳下去,扭断了他的脖子,拖着尸体回到宫殿,丢进了那口枯井里。

  第二个,是她又一夜无眠,跑到花园中打滚,恰巧听到因犯了错被调来西北角干活的小太监,正烦躁地谩骂狗屁的皇女鬼魂,道其是无稽之谈。

  体内的岩浆又多了一份热,她想杀了他,于是就那么做了。

  而第三次杀人,便是她八岁那年。

  不知怎么的,野狗跑远了路,被御膳房的伙计逮到,偷偷给自己开小灶,剥了皮烤了。

  她到御膳房偷饭吃时,隔着窗往里窥望才发现,太监吃饱喝足,刚吐出最后一块骨头。而角落里那张血淋淋的皮毛,灰色斑驳,毛糙粗硬,是她每夜倚在脑袋下的野狗。

  当时她有点茫然,不大信一条伴她八年的野狗会消失在一个人的肚子里,所以发出呜呜的低吼,等待野狗回应。

  没有回应。

  她闯进去,割断太监的脖颈,将他拖回寝宫,动作比以往都要慢,一个人加上野狗,似乎有点沉。

  那时秦姝之刚来东昭不久,在皇宫中四处走动,便是在那时瞧见了她,被她引到宫殿去的。

  推开房门的刹那,身后阳光漫射女人满身,映出一个清晰柔和的轮廓,衣衫整洁纯白,透着金芒,宛如天上仙。

  而她伏在尸体上,身上裹着破布,沾着满掌满嘴的血,抬起头,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双眸似无人性的凶恶野兽。

  她知道自己是不能人被发现的,她可以是一道出没于传闻中的鬼魂,但绝不能作为一个活人而存在,否则会有无数厌恶恐惧她的人,拼尽全力找到她,撕碎她。

  所以当被撞破此景,反应过来后,她第一个动作就是冲上去,调动身体里所有力量,跳跃起,扬手向女人脆弱的脖颈攻击。

  要杀了她!

  但女人只是挥一挥衣袖,她的力量就被轻飘飘地卸开了,身体向后倒飞而去,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痕。

  她即刻意识到,女人的力量比她更强,强得多。她跪伏在地上,上身下压,却微扬着头,血色眼眸死死盯着女人,呲出两颗尖锐的犬齿。

  如野狗受到威胁时所为那般,身体示弱,却不自觉展现着攻击性。

  女人静静注视了她半晌,她以为自己会死,但对方却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按她多年观察得来的判断,微笑有时是展露善意,更多时候都暗藏着恶意或阴谋诡计。

  她没能判断得出这笑容是否出于恶意,因为她没能在女人身上感受到任何情绪。

  谨慎起见,她挖出尸体腹中的野狗,埋进院中的老树下,将尸体丢进井中后,便离开了宫殿,四处躲藏,观察是否有侍卫被派来搜寻她。

  等了好多天,未见任何动静,但皇宫也不复以往那般平静,宫人们都在谈论那位从南霖来的皇女,秦恕。

  她真美啊——她经常听到这样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