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五不再说话, 兰景淮免受打扰,聚精会神地观看秦姝之写字。

  她向来不爱读书,纸面上墨色字符跳动着,一个也钻不进脑袋。但写字的秦姝之是漂亮的, 脊背直挺, 坐如松竹, 笔势徐徐缓缓,书写下一个接一个精妙黑字。

  淡雅青袍掺着墨香, 端坐于书案旁,是文人墨客最喜欢写, 最喜欢画的那类女人。

  兰景淮扒在她身后, 气质与其格格不入, 像是只不要脸的妖精将人缠上了。

  一个被人无意瞥到都嫌烫眼,避之不及唯恐与其沾上关系的怪物, 只被秦姝之当块儿宝。

  “看得懂吗?”

  秦姝之没有回头, 声音轻轻柔柔绕了个弯闯入她耳中。

  “当然看得懂,只是我现在不想看, 等我想看了就能看懂。”

  兰景淮下巴抵在女人肩上,嘴巴不大张得开,嘟嘟囔囔的,没有伸手去拨弄她手里的笔杆,“我也看了很多书,没有浪费你以前叫我习字。”

  书写受到阻碍, 笔迹拐了弯,在纸上洇出一难看的墨点。

  秦姝之顿住笔, 轻轻叹息一声, 捉住她的手腕, 将笔杆塞入她手中,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继续书写。

  “你会看些什么书?以前你看得最多的都是些奇怪的话本子。”

  兰景淮露齿一笑,感受着右手上一半陌生一半柔软的触感,歪过头,将头颅贴上她耳畔,“什么奇怪的话本子,上面写得不都是人类的常态吗?穷苦有志向的男人,被欣赏他的公主注意到,让他成为驸马,从此直上青云。”

  “还有仙女下凡洗澡,穷书生拿走了她的衣服,随后双方无可救药地相爱了,却被皇母拆散,每年只能见一次面呢。”

  “遇见你以后,我在努力了解你们。虽然之后我发现你和其他人类不太一样。”

  兰景淮用脸蹭蹭她的鬓角,发丝将皮肤刮蹭得细痒,心中喟叹着秦姝之如此独特。

  “那可不是常态,公主不是瞎子,没那么容易看上穷小子,仙女也不会爱上偷她衣服的变态,话本子都是人编撰出来的,少看些罢。”

  “况且,你也是人类,为何总说得自己非人一般。”

  秦姝之敛眸无奈浅笑,感受着掌心之下的手,皮肉温热柔软,流动着属于人类的血液,生长着属于人类的骨骼。

  小淮已长得这样大了,她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将女孩的手完整包裹进掌中,但相握写字时仍旧顺畅。

  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手才愿意安生握住笔随着她写字。

  “他们都叫我小怪物,就你叫我小淮,可能只有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才是人类吧。”

  兰景淮弯起眉眼,赤眸剔透,扎眼的容颜恍也变得柔和。她从不因被人们排挤而难过,只为自己叼住了独一无二的珍宝而自得。

  …

  皇宫门外,守卫们看到叶流青出示的令牌,对匆忙而来的这一队暗卫行礼让行,在一行人黑着脸进宫后,偷偷摸摸与同伴交换了个眼神。

  “看来这皇宫真的要变天了。”

  对方不以为意地接话:“不是早就变了吗,整个南霖都变天了。”

  左侧守卫摆摆手,“这不一样,之前景淮帝不管事,皇宫里除去多了些东昭人外和以往没什么变化,但如今可就说不准了。”

  “说得也是。”他一脸深沉地点头,压低了声音凑近同伴耳边:

  “我觉得吧,之前景淮帝不作为,说不准就是一直在为西肃来袭做准备,那无所事事的表象都是用来麻痹不忠于她的敌人的,可惜那些蠢官什么没看出来,一个个露出了马脚,现在指不定多焦心呢,估计要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嘴上说着可惜,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却要溢出来了,他们这些日晒雨淋凭忍调遣的侍卫,有朝一日能见到官爷们受难,可不得好好乐一乐。

  两人全然忘了以前他们偷偷骂过多少次兰景淮是该死的入侵者,那守卫连连迎合,赞叹道:

  “可不是嘛,景淮帝这般强大,谁不怕啊。但是幸亏有她在,和西肃的战斗都没有什么损失,我当时在后面混着,连伤都没受,那些西肃人被一把火全烧完了。”

  如今谈起,仍隐隐有些激动,又是心悸又是恍然,面上浮起对兰景淮的崇敬之色。

  “我本以为自己定会死在那场战斗中,都已写好了遗书,害我妻以泪洗面,儿女抱着我的腿哭着不叫我走。”

  “对啊对啊,我也怕得很,家里老父老母都要靠我养,若是出了事,他们可如何是好。”

  守卫摇头叹息,又庆幸道:“以后咱就不用打仗了,西肃必定不敢再来犯,北溟离得远。”

  “只怕那些大臣还不老实,动歪心思逼宫。”

  “想多了,没人敢的,听说有个文官在那日大火后被吓破了胆子,一直告病到现在都未入皇宫,一直在家休养呢。”

  细细碎语隐没于偌大皇宫,相似的对话出现在无数角落,而向寝宫赶去的叶流青一行人对此皆无暇理会。

  临近寝宫,叶流青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后方的下属们,面容紧绷着。

  他们这支小队一共就三十来人,修为在南霖个个位处顶尖,将对南霖皇族的忠诚视为高于一切的东西,但心智却良莠不齐。

  在过来的路上,她简单解释过如今境况,有一部分人很难接受秦姝之与敌国侵略者关系不一般这件事。

  她理解他们的情绪,但下属的任务只有服从命令,且那兰景淮邪性太重,若是将其惹怒,指不定便要横死当场。

  所以进去之前,她再次警告一遍:

  “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信任圣女,服从命令!”

  “是。”

  “是…”

  稀稀拉拉的应合,没什么精神头。

  叶流青蹙紧眉头,无奈摇了摇头,转身带队步入宫门。

  三十多个人站进院子里,还有宫人在进进出出,做着清洁洒扫的工作,这寝宫几乎无甚隐私可言。

  叶流青打算进屋复命,但兰景淮推开门,先一步出来了。

  走出门廊,红裳衣摆绕过廊柱,不紧不慢步下台阶。

  阳光倾洒而下,她本就苍白的皮肤更显透明,唇血色不深,一眼可见的病态,但脆弱感被劈头溉下的满身红色削弱得不剩几分,只余妖异。

  队伍里有不少人是第一次瞧见景淮帝真容,不约而同受到了一丝惊吓。

  这女人,美艳得吓人,也妖邪得吓人。

  叶流青先往门内瞥了一眼,瞧见秦姝之身影渐显,才收回视线,对兰景淮单膝下跪,强忍屈辱:“陛下,人带来了。”

  想要下属服从命令,必须起到表率作用,不然若是有人闹起来,可没那么好收场。

  许是初见便被景淮帝真容震得散了气势,众人见状虽心有不满,却也都跟着下跪行了礼。

  “拜见陛下…”

  “拜见陛下…”

  此时秦姝之也已走下台阶,距离兰景淮较近,这声声参拜,细究起来也不知是在唤谁。

  兰景淮双手抱臂,竟也没叫他们起身,傲慢地扬起头,余光扫了眼周围的宫人,淡淡开口:“从今日起,你们这只暗卫队,只供我一人驱使。”

  众人的呼吸陡然躁动,她好似无察无觉,伸手将秦姝之拉来自己身边,抬手箍住她颀长的脖颈,指尖微微陷入肉里,挤压着跳动的脉搏。

  秦姝之正对着下属们,以被挟制的姿态不适仰起头,眉头微蹙着,苍白又羸弱,看得人心碎。

  “圣女大人!”

  “殿下!!”

  有人抑制不住情绪惊呼出声,愤怒与压抑在人群中蔓延。

  “看清了吗?她的命在我手中,不服从的话,便等着你们的圣女殿下受苦吧。”

  兰景淮扬起唇角,目光轻慢地在众人的表情上掠过,最后落回秦姝之的脸上。

  秦姝之仅比她矮上那么一小截,身高差并不明显,她视线微微下滑,顺着优越的下颚线条,瞧见那节脆弱的颈子在她掌中忍耐的模样。

  喉骨轻轻滚动,尽力冲散那被禁锢的浅淡窒息,却毫不挣扎,留给她一种任人掠夺侵占的柔弱感。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姝之看见兰景淮作出吞咽的动作,赤红的血眸中出现一丝莫名的迷离与狂热,与幼时相比有所收敛的贪婪情绪于此刻更加强烈的迸射而出。

  只有丁小五能在此时听到变态女人掩饰不住的心声:

  “你太美了,姐姐…”

  “好想把你吞掉,吞到肚子里,让你我血肉交融…”

  那狂热的迷恋与贪欲听得人寒毛直竖。

  丁小五面无表情默默抬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眼见兰景淮情绪不对,秦姝之不得不暗中抬手,在后方戳她的腰,以此提醒她如今的处境。

  这几番话已令群情激愤,有一部分人不顾同伴阻拦兀自站起了身,怒火中烧地瞪视着兰景淮。

  “混蛋,放开殿下!该死的入侵者,你没有资格碰她!”男人大声斥骂。

  “阿远,闭嘴!”心存理智的同伴立刻拉扯住他,试图去捂他的嘴。

  在来的路上,叶流青告诫过他们许多次情况较为复杂,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尽量保持冷静。

  但她猜到二人之间或许有什么计划,为了顾忌下属中性格莽撞的人意外将事情透露出去,所以并没有告诫得太仔细,猜测的计划更是不曾说。

  以至于如今一番刺激,他们全然忘了什么关系不一般,只知道景淮帝挟持了他们的圣女,怒不可揭。

  被拦住的男人像头蛮牛在喘着粗气,身体前倾状似要进冲。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所有人都下意识运转起灵气,仿佛下一秒便要拔刀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