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掌门!我可算找到您了!”

  时璎刚从禁地里走出来,就碰上了在林间乱转的莲瓷。

  她一双手淅淅沥沥地淌着血,见莲瓷凑近,也毫不闪避。

  莲瓷神情焦急,“少主被带去了训诫堂,说是门中长老要罚她,少主不想多生事端,只得让我来找掌门。”

  时璎尚且有些恍惚,她缓慢地转了转眼,“你再说一遍。”

  莲瓷不是没感受到眼前人周身萦绕的疯邪杀气,但她顾不得太多,寒止被带走,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时璎才像是回了神。

  “别急,我去找她。”

  时璎说着就要朝训诫堂去,莲瓷见她的衣裳还在滴血,忙将人喊住,“时掌门,您就这样去?”

  “无妨,寒止最重要。”

  时璎眨眼就消失在林间,莲瓷看向她来的方位,确定四下无人后,放轻呼吸摸到了禁地外,只见厚重的石门上有两块血手印,痕迹新鲜,定是适才弄上去的。

  她又想到了时璎那双鲜血淋漓的手。

  这是做了什么?

  ***

  时璎刚靠近训诫堂,天色就变得分外阴沉。

  看门的两个小弟子将手中长棍一交叉,“堂中正在用刑,掌门也不能进。”

  这是训诫堂的规矩。

  时璎素日里虽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冷漠,但她做事都依着折松派的规矩,绝不逾越。

  两个小弟子即便心里发怵,也还是决定要先守规矩。

  时璎打量着两个强装镇定的人,忽然笑了,浓重的血气衬得她整个人又狠又邪。

  “我是谁?”

  两个小弟子皆是后背一阵发凉。

  “掌门。”

  “说得对。”时璎轻佻地抬手,挑开了两根木棍,“从今天起,这规矩改了。”

  两个小弟子攥着木棍,不知所措,时璎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没有丝毫怪罪之意。

  “若是旁人问起来,你们就说,掌门不喜欢。”

  时璎皮笑肉不笑,双眸微微一敛,笑容就散得干干净净,她径直推门而入,提步朝内堂走去,青石砖路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被拍过肩膀的小弟子双腿发软,咕哝道:“掌门怎么……怎么周身杀气这般重?”

  内堂里坐满了长老,时璎一眼就望见了跪在祖师画像前的寒止,这人虽是跪着,可单薄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时璎在来的路上,就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坏了礼数规矩,可当她看到寒止的背影时,所有的忍耐都在这一刻都到了头。

  她只觉气血翻涌,怒火冲心。

  凭什么?

  素日里用这些迂腐规矩,所谓的敬孝礼顺来绑架自己便算了,他们凭什么动寒止!

  凭什么!

  时璎牙根轻抖,攥紧手掌才克制住了暴溢的气劲。

  “参见掌门。”

  手持刑具并立在一侧的弟子见时璎进来,虽觉得诧异,仍旧恭敬行礼。

  时璎连道正眼都没给,她亦不向满堂长老行礼,端坐在主位上的重华脸色铁青。

  “起来。”

  时璎直直走到寒止身边,拉住她的手臂,在众目睽睽下将人拽了起来。

  两人短暂地对视,寒止敏锐地察觉出时璎正在压抑怒火,她当即弯下眼眸,冲她乖乖一笑。

  我没事。

  时璎没有笑,她根本笑不出来,但眼神还是本能地柔和了不少,她当着众堂长老的面,将寒止打横抱起。

  重华当即拍案而起,怒道:“时璎!你还有没有规矩了!你眼里没有我们这些长辈,是不是!?”

  时璎刚转过身,就听重华义正辞严,她面无表情地将脚边的梨花凳踹开,而后一言不发地朝堂外走去。

  砰然巨响惊得众人面面相觑,梨花凳碎裂成数片,摔散一地,扬起了堂中带着陈木气息的灰霾。

  时璎将寒止抱出内堂,她克制着自己,温声说:“不要为了我,委曲求全,我不要你为任何人低头,包括我。”

  寒止窝在她怀里,乖乖“嗯”了一声。

  她不想让时璎难做,不想让旁人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寒止可以忍。

  时璎懂她的心意,但时璎不要她忍。

  后面赶来的莲瓷得了时璎的眼色,搬来靠椅放在树荫下。

  “时璎!硬闯小祠堂是重罪,你难道要包庇她吗?”重华还在吼,堂中个别长老沉下脸色,但更多的是选择了沉默。

  今日的时璎寒眉冷目,不见丝毫恭敬,实在反常。

  他们隐隐有些怕了。

  时璎将寒止放在靠椅上,蹲下身揉了揉她的两个膝头,所幸没有淤血,“晚些再上点药,明日应该就不会疼了。”

  寒止温温柔柔地看着她,“好。”

  “你照看好她。”

  时璎叮嘱过莲瓷,再看向内堂时,脸色就彻底沉冷下来。

  莲瓷不是折松派的弟子,她不给任何人脸面,抱刀立在寒止身旁,同样阴沉着脸。

  许是在魔教摸爬滚打久了,莲瓷稍敛眸,就足以令人见而生畏。

  “师叔方才说什么?”

  时璎随手在堂前挂布上揩了揩满手血渍,她再次走进内堂,左右没寻到坐处,单手一撑,就跳上了东侧正供着香的龛台。

  重华见她种种行径,不仅惊愕,还觉得可怕。

  时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为不谨,言语不恭,是根本没把规矩放在眼里。

  不好掌控了啊。

  他抬手指着时璎,“你的徒弟做错了事,你不仅不罚,还包庇她!”

  “是谁告诉你,她私闯小祠堂了?”

  时璎掐灭了长香,“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就这么管不住自己的嘴!”

  重华一拳捶在桌案上,“我看你就是蛮不讲理!”

  坐在他身边的人被霍然吓住,浑身惊颤。

  时璎抓起供盘里的新鲜果子,擦净了就朝寒止扔去。

  “师叔说得对,我今日就是要包庇她,又如何呢?”

  时璎一字一句地说,堂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匆匆赶来的戒真和师娘也听见了。

  寒止抬手接住果子,霸道的气劲在她掌心流转一圈后,就温柔消散了。

  她知道,时璎不想再忍了。

  “简直无法无天了!上刑!快给我上刑!”

  重华说话间有一瞬瞟了师娘一眼。

  “谁敢动,就是违背掌门之意。”

  时璎轻飘飘地开了口,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亲口用掌门之名来压人。

  拿刑具的弟子左右交递了眼色,同时退出了内堂。

  折松派,到底还是掌权的人最大,说得不好听,要是时璎不给脸面,堂中绝大部分人又算什么东西呢?徒有些年岁罢了。

  历代掌门重礼数,也重体面,对长老前辈即便有不满,也很少当场下他们的面子。

  “你们!”

  重华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师叔,我这也是顾全大局,真要说包庇,在座各位,我包庇的还少吗?真要罚寒止,那就一个都不能放过,不然难叫人信服啊。”

  一语若惊雷。

  重华知晓时璎不满他靠收徒敛财,但他没想到素来守规矩的时璎今日会这般反叛。

  堂中一瞬静下来,针落可闻。

  时璎慢慢唤着长老们的名字,她数一下折下一根手指。

  数的都是他们那些腌臜事。

  “我还需要多说什么吗?”

  时璎上下扫量着快气疯的重华,“嗯?”

  气阁长老重重拍了拍桌案,“你怎能这般与我们说话,我们好歹是你的长辈!”

  时璎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杨长老,你把私吞的东南胶地分一半给我,我对你就有的是好脸色。”

  时璎毫不留情,直接将他做的脏事捅了出来。

  “时璎。”

  戒真沉沉喊了她一声,寒止以为他也要责怪时璎。

  其实不然。

  直冲头顶的愤恨险些摧毁残存的理智,时璎霍然觉察出体内真气混乱,她深吸一口气,将内劲稳下丹田。

  时璎从龛台上跳下来,“多谢师伯关心。”

  她对戒真的态度与堂中其他人截然不同。

  “你这般行径如何当得起折松派掌门!”

  从前,这话总是能威胁到时璎,重华又将它搬了出来,可他忘了,时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稚嫩的新掌门了。

  “又拿掌门之位来要挟我?”

  时璎直接将悬在腰带上的掌门令取下来,“我知道你觊觎这个位置很多年了,不若我今日就将掌门之位送给你,从今往后,有了掌门之名,就更好敛财了。”

  重华牙都咬碎了。

  “你当真以为,我很想要这个位置吗?”

  时璎倏然将香炉打翻在地,四溅的香灰弥散在堂内,她骂了句什么,寒止没听清。

  “如若不是想要师父灵位安稳,泉下安心,如若不是应了他要护好折松派,这个位置,谁爱坐谁坐!”

  “我这些年,够给你们脸面了吧,当年,折松派危难之际,你们敛财的敛财,避难的避难,我说过一句不好吗?”

  “可你们呢?这些年处处刁难于我,我一退再退,一让再让!成天就知道把规矩礼数挂在嘴边,难怪旁人都说我们这些名门正派虚伪至极,我看是从根里就坏透了!”

  时璎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时璎。”

  师娘神色不豫,说话间就要去拉时璎,戒真在这时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让她说。”

  “师兄!”

  “让她说,我已经许多年,不曾听到这孩子的真心话了。”

  时璎看向祖师画像,微微红了眼眶,她垂下眼眸,片刻再抬起时,下意识望向寒止。

  四目相对,寒止冲她轻轻颔首。

  我在这里,做你想做的吧,我陪着你。

  时璎短短几瞬就被安抚下来。

  常年被腐朽规矩束缚,被压在礼教下的时璎,第一次有了反抗,愤怒之余,更多的是不安,但有寒止在,她便不怕了。

  戒真看着两人互动,心里倏然生出一股微妙滋味来。

  这滋味一闪即逝,他仍旧没觉察出来。

  “折松派是清明正派,素来以德化服人,你瞧瞧你自己这般模样,又成何体统!”

  时璎冷笑说:“秦长老倒是擅用圣人之言做遮羞布,满口都是仁义道德,可我怎么记得当年折松派弃徒杀上山时,秦长老比门下弟子都跑得快啊。”

  她踱到祖师画像前,“张口闭口提规矩,讲体统,不就是想控制我,想控制底下这些小辈嘛,在座各位,有几人当真仁德啊?想在我面前逞长辈,先问问自己配不配。”

  适才就垂着头的人,到此时埋得更低了。

  时璎年纪尚轻时,他们有人冷言责骂过,时璎继位时,他们有人从中作梗过,时璎刚做掌门头两年,也有人日日拿着掌门规矩为难她。

  时璎从没有报复过他们,自继位起,也是按礼数,周到对待他们。

  早就是仁至义尽了。

  “你混账!”重华憋了半晌,终是破口大骂。

  时璎攥着掌门令,眼神淡漠地在堂内逡巡了一圈。

  “当年继位匆忙,我知在座多有人不服,如今你们也不是打心底里服气,但是你们缺不了我,折松派也缺不了我。”

  折松派如今的荣光,都是时璎一人创造的,但凡换一位掌门,折松派很快就会被压一头。

  这事,所有人都清楚。

  “许多话,我当年没本事讲,但今非昔比了,既然事已至此,我就把话摊开了说。”

  时璎深吸一口气。

  “师父临终前,嘱托我要善待各位长老前辈,我自不会违背他老人家的遗愿,吃穿用度都不会克扣减少,各位想做什么,只要不损害折松派,我也一概不会干涉,包括你。”

  时璎看了重华一眼,对他再无半分尊敬可言。

  “但是从今往后,我时璎该如何做掌门,就不劳各位忧心。”

  她说完这话,堂外响起了层层叠叠的脚步声。

  全都是时璎的人。

  折松派从上到下,早就是她一人说了算,但今日,她要把从前辛苦维系的面子都亲手撕碎。

  时璎不想再装了。

  她拍拍手,手持长剑的弟子们依次小跑进内堂,他们将诸位长老死死围住。

  “好生送各位前辈长老回门。”

  “是!”

  时璎头也不回地踏出内堂,她抱起寒止就往外走,路过戒真和师娘时,她足下稍顿。

  “师伯,你这些年是真心待我,我不恨你。”

  她偏头看了师娘一眼,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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