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庭一路上脸臭得和刚打完架一样。
周锦书气人是很有两把刷子的, 虽然他生气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被气得心肝肺疼是常有的事。
既然他想冷静,就让他冷静冷静。
他又不是泥人捏的。
...
任昭在家里大扫除,她前两天带袅袅出去玩, 也是昨天才回家, 今天就开始收拾屋子,打扫卫生, 忙得不亦乐乎。
袅袅头上绑着小辫子, 皮绳上系着两个小兔子,一个白的一个蓝的,随着她脑袋的动作一动一动, 埋头在沙发上画画。
程庭一进来, 她就立刻跑过去跟在他屁股后面进了房间, 一点也没发现人气压正低。
跟了个小尾巴,程庭关门的时候才注意到:“出去。”
袅袅跟了任昭一段时间, 胆子变得更大了,上去抱着程庭的裤腿,仰着小脸叫:“不去!我就要在这里玩!”
程庭把腿抽出来,很不耐烦, 一手提溜着她后颈, 把人提到眼前:
“那你不出去也好, 我正想问问你之前信的事情。”
他早就猜到是这个小丫头, 也懒得和她计较。
但她非要这时候撞上来。
袅袅小腿乱晃,对上他黑沉沉像要吃人的眸子,肉嘟嘟的脸垮了。
她小声叫:“不知道....不知道, 袅袅不知道.....”
其实她记得这事,但她才不说。
说了要挨打的。
程庭很想把这个死小孩直接扔出去, 从窗口。
最终他还是压着火气把人扔在门口,砰的一声关了门。
“不想挨打就滚远点!”
任昭听见声音,把手里的拖把放下来,冲袅袅招手:
“过来过来,你去招惹哥哥干什么?快来快来,到姨这里来。”
袅袅小声哼了一声,摇摇晃晃走到任昭面前,人小鬼大地说:“小姨,哥哥失恋了。”
任昭惊讶,“什么?失恋?谁教你的。”
“幼儿园里说的。脸黑黑的就是失恋了,像我们芳芳老师一样,被别人扔掉了。”
任昭哭笑不得,拉着她坐到沙发上,给她递了个奶酪棒:“别瞎说。”
袅袅熟练地剥开奶酪棒啃着吃,又继续画画。
任昭说:
”袅袅在这里乖乖玩,小姨去看看哥哥。”
她起身把身上的围裙解开,洗了手敲程庭房门:
“程庭。”
没人应。
她扭了扭门把,没锁,自己推门进去了。
一进去看见程庭躺在床上,手肘抬高遮在眼前,一副睡着的样子。
她知道他没睡,轻轻走过去坐他旁边:“是不是和锦书发生了什么事?”
程庭放下手,翻了个身:“你进来干什么。”
任昭笑了笑。
她轻柔地拍了拍程庭的肩,说:“我想知道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好奇了。”
“别用哄小孩那套哄我,我没事。”
任昭听他的语气,知道他肯定是和周锦书闹矛盾了。
程庭是个什么性格,如果和他吵架的不是周锦书,他哪会是这表情。
“小庭。”她喊他的小名,“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事没什么机会。锦书如果不喜欢男生,你喜欢他,是很难的。何况他们家的情况,我也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
程庭没说话,任昭又说:
“你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在你眼里,旁人的意见、眼神,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的。”
“人生在世,活在人群里,有几个能不在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我不知道你们遇到了什么事,但如果锦书没有答应你,你也不要怪他。如果他答应你了,你更要对他好。没有你的出现,如果他和女孩在一起,他本来能过大众眼里最正常的日子。”
“你期待他的回应,本来就是自私的想法。”
“所以没有回应,也不要太难过,好不好?”
这么多年了。
第一次程庭向她公开出柜的时候,她也很惊讶。
既开心又忧心。
开心的是程庭真的把她当做亲近的人,愿意和她分享这些隐秘、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忧心他以后的路难走。
感情的路难走,人生的路也难走。
锦书她见过很多回,也来家里吃过饭,不是会喜欢男生的样子。
很直。
程庭微微闭着眼睛:“我怎么会怪他。”
他重新抬手把眼睛遮上,声音又轻又哑:
“我知道他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只是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够为了我忽略那些眼神。”
哪怕一次。
为他勇敢一次。
他想和他光明正大的走在路上,以情侣的身份。
他们可以牵手,可以拥抱,甚至可以接吻,但周锦书把他甩开的每一次,都在提醒他,他觉得这份感情是见不得光的。
就算他也动了心。
周锦书从来是个有主见的人,他认定了的事不会改,很倔强。为了学雕塑和画画,他可以不顾别人的眼光,可以和家里作对,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可是为了他,就不行。
这才是最令他痛苦的地方。
.
周锦书没再去那个小院子。
他心里乱得很。
这几天周无忧经常回家,问周锦书要不要去公司看看。
周锦书拒绝,她就给易宁准备了好些盛装,带他去参加宴会,万姨眉开眼笑,常常拉着易宁上楼问周锦书这件行不行,那件行不行。
周锦书烦不胜烦。
厨房里,万姨坐在小板凳上择菜,一边问:“你和那个肖小姐怎么样了?”
易宁穿着西装站在门边,周无忧还在上面,等她下来他就得走。
“不怎么样。”
他伸手拉了拉领带,面露不耐。
说到就烦。
前些日子她明明也肯和他出来,一起吃了好几顿饭,还邀请他参加了生日宴。
但是这两天她又不理他了,和王家那个长子打得火热。
万姨择菜的手停了停:“难道肖小姐还是喜欢周锦书?”
“怎么可能。”
易宁有些不悦,“周锦书太蠢了,她不喜欢那样的。”
周锦书从小到大,哪点比得上他?
唯唯诺诺,头脑简单,经常被他耍得团团转。
小时候他最喜欢捉弄他。
周锦书喜欢喝旺仔牛奶,坐在沙发上边喝边晃腿,他走过去问:“你知道为什么你妈总是把你忘记,一点都不喜欢你吗?”
他摇头瞪大眼睛看着他。
易宁坏心眼地说:“都是因为你太爱喝旺仔牛奶了,你没听说过吗?旺仔忘崽,啧啧啧,你还喝那么多,真可怜。”
还只有几岁的周锦书从沙发上跳下来,把牛奶扔了,蹲在树底下哇哇地吐了两个小时。
蠢得要死。
因为知道周锦书在意周无忧,他只要心情不好,就拉着他妈去他跟前炫耀,明里暗里地讽刺他是个没人要的小孩。
看见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也天天不开心,他心里好受多了。
“你说的那事,前段时间我给你提了,周无忧没答应。”万姨撇着嘴,“真是搞不懂她,我要是她,自己的儿子扶不起,有你这么个干儿子做梦都得笑醒。”
让易宁认周无忧做干妈这事,是易宁自己提出来的。
刚开始万姨还不太高兴,易宁却很坚持,说这样对他帮助大。
所以她觍着脸去了,也没明说,就是试探了两下。
周无忧处理公务的时候,她进去给她倒了茶,说起易宁这孩子从小仰慕她,说周无忧白手起家,现在家大业大,如何厉害,要是易宁能认她做妈就好了,自己太耽误孩子前途了云云。
周无忧只是笑笑,没说话,也没同意。
易宁猜到周无忧不同意,也不失望:“那就再试试,她总有一天要同意。她儿子是个同性恋,不认我做干儿子,以后周家那么大的产业,她打算交给谁打理?”
万姨惊讶:“周锦书喜欢男人?”
她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同性恋这个词的意思,现在的社会可是乱了套了,男人和男人也能在一起。
难怪周无忧对她儿子这么好,原来自己儿子是个不正常的。
她表情嫌恶,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心:“和男人搞到一起,真是不知羞耻。”
....
宴会是给S市来的新贵接风洗尘的。
虽然这个沈老板早就来了,一个多月以前他刚来的时候,没人说要给他接风洗尘,现在他拿下城西那块大项目了,倒是一大堆人赶上来认识。
商场就是这么现实。
易宁虽然来了,周无忧却没带他见人,把他扔在大厅里面。
宴会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认人,周无忧带他来了好几次,也没说要帮他介绍,归根结底,他还没彻底融入这个圈子,只配在旁边看着。
他心情郁闷,喝了几杯酒,到处看了看,百无聊赖,直到看到肖嘉懿和一群女孩儿进来以后,才精神了些。
她们进来就坐在最角落里,说说笑笑地倒酒喝。
就算坐在最边上,也有不少人注意到,走过来期盼自己能搭上两句话。
几个女孩都是家里的独生女或者长女,这个圈子她们不需要融,神情倨傲,对人也不热络。
易宁也抱着想搭两句话的心思,绕着花团走近几步,听到她们在谈论自己。
毫不避讳的大声。
肖嘉懿笑得有些讽刺:“别搞笑了,你说那个姓易的?”
“是啊,周锦书你说不行,易宁你也说不行,你不是挺看好周家吗?最近他可天天跟着来参加宴会呢,势头挺猛。”
“是啊,说不定周家下一任还真是他。”旁边的女孩说着自己都笑了,捂着嘴往后仰。
“周锦书是不行,但他们家那个保姆的儿子....”肖嘉懿似笑非笑,已经看到了走来的易宁,当着他的面举了举酒杯:“癞蛤蟆一个,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妄想鸠占鹊巢一步登天,简直是做梦。”
她说完移开视线,几人都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纷纷看向身后站着的男人,嘲弄地笑了两声又转了回来。
易宁脸色一下子变白,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色铁青双拳握紧转身就走。
旁边有人笑:“欸,你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不怕得罪他啊?”
肖嘉懿挑眉:“就算周家真到了他手里,他也没资格和我斗,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上不了一点台面。”
说实话,她就是看不惯周家。
周无忧放着亲儿子不管,天天带个保姆的儿子出来乱晃。还敢把这个男人介绍给她....真当她什么垃圾都收?
更何况在她看来,周锦书分明比这个易宁好多了,虽然她和周锦书接触得不算多,但起码....性格挺可爱的。
这个易宁算什么啊?
周无忧真该去眼科医院看看。
周围一片笑声,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易宁脸色白了又青,推开大门冲了出去,太阳穴突突地疼,自己拿着外套喊了计程车。
听到那样侮辱的话,作为一个男人,他是应该冲上去质问的,但肖嘉懿那群人....那群人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不好惹,他无权无势,不敢招惹。
只是这些话,让他感到心底发颤,像有什么东西终于从血管里冲出,战栗地挖空他的虚荣心。
是被他一直忽略的东西,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东西。
他再怎么比周锦书好,比他优秀,也比不过周锦书是周家的孩子,身上流着周家的血。
在所有人眼里,就算周锦书不学无术,也比他好得多,他的努力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妈是保姆?凭什么他生来就该被嘲笑,被看不起?
他嫉妒,嫉妒得发狂。
跑回别墅,在院子里他就听见里面的争吵,声音小的那个是周锦书,声音大而尖锐的是他妈。
易宁心里一紧,开门进去,看见周锦书扯着万姨的包,万姨放声大骂,又哭又喊。
他过去用力推开周锦书,冲他吼:“你干什么?”
周锦书没注意到他来了,被推得倒在楼梯上,后背狠狠撞了一下,疼得发麻。
他站起来,指着万姨:“你自己问问她拿了什么。”
周锦书在家里没有大声说过话,尽管此刻他很生气,音量仍然算不上高,满脸通红,手指微微颤着。
易宁同样也在气头上,说话没了往日假模假样的温和:“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妈拿的?别血口喷人了,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随便诬陷?”
万姨躲在易宁身后,低着头心虚不敢看他,扯着嗓子大喊冤枉:“我滴个亲娘欸,你怎么冤枉人嘞,我儿子也有钱了,在你家帮忙都是赚个人情,哪里用得着拿你东西,你有什么东西好拿?”
周锦书知道是她拿的,深呼吸一口气:“你把它拿出来,我可以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万姨还在犹豫,易宁转身掐住她的肩膀:“你能拿什么?你自己说你拿没拿!”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万姨慌慌张张:“我没拿,我是没拿的。”
周无忧的东西她当然不敢拿,客厅的拿了又太显眼,她就喜欢到周锦书的房间去顺点小摆件,或者一些名贵的艺术品,偷偷变卖。
周锦书有个小箱子上了锁,她就猜着应该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昨天她收拾东西,发现没锁好,才拿了个小东西。
那又不值钱....瞧他宝贝那样,果然是越有钱越小气。
周锦书没了耐心,“我给钱给你,还我。”
易宁冷笑:“都说了没拿,你要她拿什么还你?我妈是你的长辈,你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他知道她拿了,但那又怎么样?
周锦书能怎么样?
就算他同样觉得不耻,也不可能让他妈承认自己是个贼。
那他成什么了?贼的儿子?
周锦书反问:“有偷人东西的长辈吗?易宁,你觉得不满,就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个事。”
听到要报警,万姨慌了,拉着易宁的衣袖,“不能报警,不能报警啊。”
周锦书扯了扯嘴角,易宁本来就头疼得要爆炸,看见他这个笑,一下子就忍不住了:“你笑什么?你觉得很得意是不是?”
“是不是!”
“你凭什么得意?”
“周锦书!你滚出去!滚出去!”
他发疯一样喊着让周锦书滚出去,全然忘记了这里是周锦书的家。
周无忧推门进来,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揉了揉眉心:“吵什么,在吵什么?”
万姨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救星,眼睛一瞪,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拉住周无忧的手臂:
“锦书这孩子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拉着我说我拿了他东西,要我还。这....我没拿怎么还啊?造孽唉。”
周无忧静静地听着,眼神很平淡,看向周锦书:
“既然没拿,就别吵了,算了。”
易宁看到周无忧,酒就醒了大半,听见她说算了,才松一口气。
周无忧什么也没问,不分青红皂白就让周锦书别吵了。
周锦书站在原地不动,觉得挺荒唐:
“被偷东西的是我,你要我算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所以是什么?”
周无忧的耐心就要耗尽。
周锦书看着周无忧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那是外公留的遗物。”
易宁拉着万姨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她更不敢看周锦书了。
周无忧把手里的包放下,淡淡问:“那又怎么样?她没拿,是我拿了。行了吗?”
万姨慌忙点头:“对,不是我拿的,我拿那玩意干啥。”
易宁嘴角勾起一个笑。
周锦书的视线扫过面前的三个人,他们站在一排,一致对外,表情和态度都在说,是他无理取闹。
他低着头轻笑了一声。
他都差点忘了。
在这个家里,他才是孤立无援的那个。
这些天压抑着的情绪从他心尖滚滚溢出,这些年的委屈、愤怒,在这一刻成了一颗砸进深池塘里的巨石,只是轻轻一扔,就激起千层巨浪,带着他一路沉底。
失望和绝望涌上心头,最后又成了无垠的平静,他压着颤得厉害的手:
“妈,这东西我曾经给过你。一个小木雕,我告诉你那是外公留给你的遗物,但是没几天你把它给易宁玩了。”
他冷静道:“你可能不记得了,它被扔在院子的地上,我捡回去了。”
所以周无忧不可能拿,甚至她都可能忘了这东西的存在。
那个东西是外公去世以后,他嘱咐他给周无忧的。
他给她,又被她随手扔到一旁。
没过两天,易宁拿着那个小木雕出现,用来挖土玩。
他就站在院子的那棵大榕树后面看着,等他玩腻扔了,才捡起来。
周无忧皱着眉头:“那又怎么样?”
周锦书看着她,忽然觉得好累。
不想再争论这个事了。
他眼皮拉耸,被长睫上的湿润压着:“我不会去国外,我也不转专业,其他的随便你。”
反正东西是她的,他只是替她收着。
周无忧被他这句话激怒,抄起茶几上的茶壶一摔:“那你是要怎么样?要去当个同性恋?你要去祭拜你外公,好,可以,你在家因为这件事吵,就是不行!”
“哪件事?”周锦书问:“外公的事?他留的东西,你可以不要,我收着也是错吗?所以被偷了就是活该?”
周无忧大怒,吼道:
“是谁生你养你?你在他那儿才过了几个月,你就这么念念不忘,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那个外公,小时候我跟着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喜欢雕塑,天天泡在雕塑里,家里的事不管不顾。”
“你外婆因为没钱治病,活生生痛死了,我上学没有学费,自己割草喂羊去卖,一个学期冻得手指头脱皮出血,才能凑够学费。他不干活,天天摸着土堆,还要靠我给他做饭,每天除了吃土豆就是青菜,营养不良倒在操场上。”
“你长这么大,知道吃不饱是什么感觉吗?知道没钱是什么感觉吗?知道交不起学费看老师脸色,一遍又一遍说着再等等的感觉吗?你知道没钱就是没尊严吗?”
周无忧指着周锦书,声音发颤:“你从小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我创业初期拼到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是为了什么?连你也要学雕塑隔应我!”
周锦书安静地听完她的话,红着眼眶:
“生我,养我,妈,你生我养我,你知道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吗?你真的是为了我吗?”
泪珠一连串地顺着脸颊掉落:“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记得我生日是什么时候吗?给我过过生日,哪怕一次吗?”
“你只给我夹过两次菜。一次是饺子,马蹄萝卜馅,一次是葱煎蛋。”他苦笑,神情苍白得令人难过,“我和你说过,我不爱吃葱。可是饭桌上每一道菜都放了葱,你从来没注意过。”
“你对别人家的孩子充满和气,无论我做得再好,也得不到你的表扬,你对我永远不满意。”
“我知道我胆小、懦弱,上不了台面,讨人嫌,没人会喜欢我。可我已经尽量在讨你喜欢了。”
周锦书痛苦地问:“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要养我?”
“为什么我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
如果他本来没有妈妈,他就不会奢望这份爱。
老天让他有,又在日复一日里告诉他,其实他没有。
不被注意、永远被忽视,没人在乎他的感受,嘴上说的爱紧紧囚着他,让他像个木偶一样活了十几年。
明明是伤害,却要打着为他好的名号,让人在愧疚和不安里深陷泥潭。
压抑和窒息包围着他,在这个名为家的、本该最温暖的地方,日复一日。
被伤害的童年就像是一场落不尽的绵绵细雨,雨里的人长大了,雨干了,心还是湿的。
周锦书突然的爆发,在场的三个人都惊了。
周无忧的神情有些怔愣。
“你.....锦锦........”
“不要叫我!”周锦书抬起胳膊用力擦了擦眼泪,转身就走。
在门口的时候他停了停,半侧着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湿润的眸子里,挂上最后一缕太阳:
“外公走的时候和我说,他对不起你,让我听你的话,不要惹你生气,说你脾气不好,要我让着你,照顾你。”
“我没资格评判你们的事,但是那块木雕里有一块金子。是他留给你的。”
小木雕是一个荡着秋千的小女孩,拿在手里有点重量,里面是这个老头积攒了半辈子的积蓄,周无忧恨他,从来没回来看过,他自己觉得周无忧创业需要钱,就攒钱给她。
泥塑不太挣钱,他一边带着周锦书一边捡废品,上午去街头捏小人,小孩扔空瓶子砸他,他也不生气,只会憨着摸头,不停地鞠躬说谢谢谢谢。
这一小块金子,是他一个瓶子一个瓶子,一个泥塑一个泥塑,一笔一划攒出来的。
他经常和他说,他对不起他妈,愧对于她。
年轻的时候把艺术看得比天重,觉得艺术不应该用钱衡量,更不该街头卖艺侮辱艺术。沉浸在雕塑的世界里,没有尽过养家的责任,让周无忧用细瘦的肩膀扛起一家人,最后她妈也因为没钱看病在病痛里身亡。
是他造下的孽,他该用一辈子困苦来还。
金子的事他谁也没告诉,周锦书都不知道他在木雕里藏金子了。
木雕在易宁手里的时候还没破,收在箱子里慢慢裂了,他才发现里面还有这么个东西。
连万姨都不怎么看得上的一块小金子,凝聚了一个穷人的一生。
周锦书不想去想外公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这东西一点一点刻进木块,每当他睡了,烛光照耀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他抖着手小心地完成这个秘密。
只有月光知道的秘密。
.......
易宁上前来,安慰周无忧,“周姨,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万姨在旁边搭腔:“就是,这孩子太不懂事,不知道你的辛苦....”
周无忧甩开他的手,喉咙嘶哑流着泪,反手就给了易宁一耳光,她吼道:
“滚---你们给我滚---”
“滚出我家!”
万姨不肯走,一边心疼地看着易宁的脸,一边喊:“你怎么打人呢你?是你儿子不懂事,你打我儿子干什么?”
易宁被这一巴掌打得呆了,不敢置信:
“你打我?”
周无忧上前又甩了他一耳光,啪的一声很清脆:
“打的就是你!你们这对母子可真不错啊,都是白眼狼,难怪是母子,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怎么欺负他的?易宁,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打算让你管理公司吧?你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吗?”
万姨要疯了,跑过去想打回去:
“你还敢打他,我和你拼了!”
“我又没打过你儿子!你凭什么打我儿子!”
周无忧冷笑:
“就凭你们吃我的喝我的,就凭你儿子的学费是我交的,就凭你儿子靠着我的关系在国外念书,就凭你不知好歹偷东西!”
这时候她倒是不装了,小小年纪就在村里讨饭吃混出来一身骂人的本事和力气,看着瘦瘦小小的,易宁一个男人也打不过她。
易宁被打了两巴掌,脸肿得老高,弯着腰笑得眼里都是泪花:
“周无忧,你可真厉害。没一个人喜欢你,你儿子也不喜欢你。”
“你觉得,你指责我,指责我妈,就能让你那颗又脆弱又敏感的心好过一点?你觉得都是我们的错,你没错,我们越可恶,你的罪就越轻是不是?你真是--从头到尾都这么自私。”
“你也不想想,就算我真的欺负周锦书了,没有你的纵容,没有你的忽视,我能欺负他吗?”他哈哈大笑:“我TM只是个臭保姆的儿子啊!”
易宁分不清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因为周无忧的痛苦更多一点,还是尊严被践踏的痛苦更多一点,混乱和哽咽让他眼里都是酸涩的刺痛和攻击性。
他以为就算自己不是她亲儿子,她这样培养自己,也是对他有两分感情的。
可她现在说什么?
让他照照镜子。
太可笑了,他的野心不都是在她的温养下才滋长的么?她儿子对她失望了,她就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他身上。
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借口怪别人。
周无忧流着眼泪,万姨上来对她拳打脚踢:“你还敢说我是白眼狼?周无忧,是谁小时候吃不上饭,是谁给了你一口吃的让你们父女俩不至于饿死,你还敢说别人是白眼狼,我呸!我没让你给我一大笔钱算好的了!”
周无忧站起来,满眼通红,眸子里的寒意看得人心底发冷:
“我给了你们家这么多,一碗搜饭的恩情,早就还够了吧?你老公把你打得半死,我把你从村里接出来,让你离婚你不离,后来他要你回去,那次你差点就死了,也是我帮你告他,我给你的还不够多?”
“没有我,你还是村里那个邋里邋遢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农民!没有我,你儿子读不了书,和你一样是个垃圾货色。”
“你们以为你们是谁?我又是谁?”
“就凭你偷的东西加起来,够你在牢里待到出来领你那塞牙缝的养老金。”周无忧把万姨骂得不敢还口,又转过身对着易宁:
“还有你,我让你读书,让你进公司,让你动歪心思了吗?你真觉得凭着你那三脚猫纸上谈兵的知识,能在金融圈站稳脚跟?知道我为什么不介绍人给你认识吗?”
“我嫌你丢人!”
这句话彻底戳到了易宁的痛处,他双目赤红,青筋暴起,挥舞着拳头要上去打人,万姨不敢了,紧紧拖着他。
周无忧看着他暴怒,冷冷道:
“只要我想,在这个圈子,没有人敢要你。你妈坐牢,你饿死,这刚好。要我现在报警吗?”
她掏出手机对着易宁:
“不想坐牢就赶紧滚!我本来不想和你们计较,但是现在,偷了什么,全都还回来。”
她加重语气:“所有的,每一件。”
......
他们走了,客厅一团糟,从刚刚的嘈杂到现在的安静,周无忧瘫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捂着脸痛哭起来。
.
周锦书从家里出来,慢悠悠走在大街上。
落日半悬,层层叠叠的云在橙金色的晚霞里,两旁堆成山峦的形状,中间云雾稀薄,两座云山中间,阳光形成一大束,耀眼的照射下来。
他不想回家,只带了个手机,犹豫了两下还是没给程庭发消息。
每次要用人的时候就喊人过来,他还没那么不要脸。
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边熙熙攘攘,人群接踵擦肩,商店琳琅满目,而他思索着之后应该去哪里。
旁边的包子铺还开着,热气腾腾的包子香,下午没吃饭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手机里卡里的钱都是周无忧给的,他不想用。
所以他现在可以说是身无分文。
“周锦书。”
身后有人喊住了他。
周锦书转身,果然看见程庭。
背对着夕阳喊他,漫天红霞在他身后,眉目张扬的脸,带着笑,好像前几天的事情没发生过。
周锦书的眼睛还是红红的,眨了两下:“你怎么来了?”
程庭双手插兜,懒洋洋地过来弹了弹他的额头:“还不是听说有人离家出走了,我过来看看。”
周锦书笑了:“你TM才是百晓生,刚发生的事你这么快知道了?”
“还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程庭笑:“我闻到你味道了,自己跟过来的。”
“你属狗的啊。”
程庭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向旁边的包子铺:“饿了?要吃包子吗?”
周锦书说:“请我吃火锅,你都来了,谁还要吃包子。”
程庭眼里带上笑意,屈指敲敲他脑袋:
“还挺不客气。走吧。”
两人就近吃了个火锅,周锦书要了最辣的锅底,程庭吃过饭了,就看着他吃。
周锦书吃得冒了汗,眼眶更红了,心里却很畅快。
积压在心底的话都说出来,没有他想像中那么糟糕。
他觉得很轻松。
瞻前顾后的日子他过够了,不想再继续。
程庭静静看着他吃,偶尔给他擦擦汗,他足足吃了四五盘肉,才停了筷子打着饱嗝说吃不下了。
程庭付了钱和他一起出门,两人在最近的公园里走走。
路上三三两两的人,有老人有小孩,都在散步,还有小狗的叫声由远及近,路灯莹莹闪烁不定,透出十分温馨。
程庭和他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周锦书:“还能怎么办?继续上学,寒暑假打工养活自己。”
程庭知道他现在正敏感着,也没说要给钱给他的事,就轻轻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两人沉默着走完一圈,程庭忽然说:
“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什么?”
他这时候突然提起这事,吓周锦书一跳,抬手捂着嘴说:“你别告诉我你准备现在让我还,我刚吃了爆辣火锅呢。”
月色下,程庭故意凑近他,眸子里闪着点点星光,笑道:“我就爱吃那辣的。”
周锦书瞪大眼睛后退两步,摇头表示拒绝。
程庭这家伙满脑子涩情.....
就在他以为程庭要抓着他强迫他亲一下的时候,程庭又退开身,嗓音带笑:“这么害怕啊?吓你的。”
周锦书:“......”
他抬手锤了程庭一下,以示惩戒。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程庭忽然停了脚步,喊了他一声:“锦锦。”
周锦书半侧过身。
银白的月色下起了风,周围的花丛被吹得窸窣作响,程庭的侧脸迎着光,轮廓笼着柔和的颜色,桃花眼中有潋滟万千,衣摆随风。
他的声音比月光还柔,“锦锦,我想把剩下的吻换成别的。”
周锦书喉咙发紧,“换成什么?”
程庭笑笑,喉结浅浅滑动,眼底安静:“换你和我牵手在公园里走一圈。”
这是个纯得不能再纯的要求,程庭却用所有亲吻的机会来换。
周锦书看着他。
明明他只是站着,安静的站着,他却好似看到无数星光砸在他脊背,让他弯下腰,弓着身,半跪在他面前,骄傲斑驳得像月光透过叶片罅隙的痕迹。
“好。”
他答应了他。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两只手在黑夜里相握,掌心相贴,安安静静在公园里走。
前面是一片广场,零星几个人看向他们,又移开目光,有牵着狗的小朋友好奇地看他们牵着的手,和旁边的朋友叽叽喳喳,锻炼的跑道上许多人来来去去。
程庭的手掌很温暖,握着出了一点细汗,不知道是属于谁的,粘腻地贴在两人的相连的手心。
夜晚的公园明明灭灭,往前是黑漆漆的树林,像漫长而无尽的黑夜,后面是万家灯火,小区住户亮起灯,里面欢声笑语。
路快要走到头的时候,程庭轻声问:
“我们还是朋友吗?”
任昭和他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心里。
就算他不和他在一起,他们是朋友、是兄弟这件事也不会改变,把生活在这样家庭的周锦书拉入他的世界,对周锦书来说本来就是件残忍的事。
如果在一起会让他难受,他宁愿不要。
在他捅破心意的时候,他早就该预想到这样的结局,这已经不是最坏的结果,他该知足了。
“不是。”
这两个字让程庭的心如坠寒冰,痛得狠狠蜷缩了下手指。
路走完,程庭冷静的要松开手,又被周锦书拉住。
他扯得他很紧,慢吞吞说:
“程庭,我们试试吧。”
“什么?”他愣愣问。
“我是说,谈恋爱,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