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合格打工人,年前的日子最是难熬。
通宵达旦都是常态,东拼西凑出来的指标、写不迭的总结以及新年展望,还有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应酬。
最近的一个月陆文州犹如凭空消失,往日三天一通的电话拖延到一周一个都算陆大爷他记性好。
好在网络足够发达,即便许念不关心,每天也能收到关于对方的行程推送。
这正称了他的意,在家等候发落的这些天许念也没闲着,四处搜罗恒科的重锤,准备给方振送个年终大礼包。
他有想过方振或许会来找自己谈条件,但出乎意料的是,最先登门的居然是彦鹤。
“所以你在我这里当了一年多的商业间谍,回头还要我饶了你的老东家?”
许念坐在沙发上,语气是平日少有的咄咄逼人。
彦鹤都快把头低到膝盖上了,带着哭腔解释,“不是的,一开始我没想那么多,跟着陆总的那段时间我俩都断了,后来是他求我,让我再帮他最后一次。”
对此,许念不屑分辨真伪,向眼下人冷哼,“有什么区别?”
是啊,有什么区别呢?
结果已经摆在眼前,纵使有隐情又管他许念什么事。
“我求你,放他一马。”
如同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彦鹤紧咬着嘴唇,脸庞上挂着泪,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你搞清楚好不好?”许念猛地一拍桌子,愤怒道:“是他要先整我!”
彦鹤整个人都颤了下,目光惊恐,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应该也不陌生,这样的许念让他联想起陆文州。
那个跺跺脚整个江城商圈都要抖三抖的男人。
彦鹤几乎要想不出要用什么理由,才能让许念高抬贵手。
他是自己来的,没人要求他做这些。
方振已经失联很久,天知道他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鼓足勇气来见许念一面。
“许经理,”彦鹤“扑通”一声跪在了许念面前,隔着一张茶几给对方磕了个响头,“就这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您放了他吧,我给您当牛做马!”
许念的一口热牛奶险些喷出来,起初他只是愤怒,觉得彦鹤不知好歹,眼下居然有些同情对方——真可怜呐,为情所困成这样。
对于彦鹤的举动,许念没有任何表示,依旧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满脸冷漠,“我真的很好奇,方振是救过你命吗?”
“不,不是。”
彦鹤不敢起身,只将头稍稍抬起,注视着许念的毛绒拖鞋。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一个花心、滥情、满嘴谎言的人,值得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许念问彦鹤,可似乎最想要得到答案的是他自己。
“他答应会带我出国结婚。”
彦鹤瑟缩着,将那比纸还要薄的承诺说出口。
许念“哈”了声,伸手将彦鹤下巴挑起,“你信吗?”
这个距离,彦鹤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微微上翘的薄唇,以及带着薄荷香的湿热吐息。
莫名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刚进万兴时,撞到陆文州来许念办公室偷情那次。
事后被搓弄得筋骨松散的许念,软软靠在椅子里向他笑,眉梢眼尾全是尚未褪去的春意,潮乎乎、暖洋洋。
有的人,就是什么都不用做,单单坐在那里,就能如同一块可口的甜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也是那天,许念提醒他,陆文州就是号烂人,尽快远离为妙。
可彦鹤却嘴硬着反驳,“陆总人很好。”
他不是在给对方找补,他是给自己。
在心底,他真是羡慕许念羡慕得不得了。
如果有一个人,哪怕是滥情,满嘴谎话,可只要那人心底有自己,纵使荒淫无度,他也认了。
毕竟他就是块擦灰的抹布,被东拉西扯得破破烂烂,没什么值得被爱的地方。
所以他求得不多啊,他只求对方心里有自己。
哪怕不是爱,就是同情,是怜悯······
可怎么就这么难呢?
彦鹤将头抬起来,顶着双肿眼泡,狼狈不堪的笑,“许经理,我没选择的。”
这一刻,就连许念也不得不佩服。
好家伙!心是不锈钢做的吗?刀子割上去连条划痕都没有?
没选择可以逃啊,非得这么一错再错?
彦鹤这份哪怕是撞死在南墙上都不肯回头的执迷不悟,让许念觉得不可思议。
他试问自己是做不到这样的,他很聪明,没那么蠢。
但其实本质上,他和彦鹤也没什么不同。
骨子里的优柔寡断让他在面对感情问题上不敢做出任何选择,既无法全身而退,也没有一输到底的勇气。
十多年了,他依然在原地徘徊。
他没资格去嘲笑任何一个做出选择的人。
他,没资格嘲笑彦鹤。
日落前,许念独自站在窗边打电话。
对面很快接听,笑着道:“咱们可有日子没联系了,我还以为您要打退堂鼓。”
许念也笑了,注视着脚下的车水马龙,淡淡说:“该怕的又不是我,我可没那么多把柄在别人手里。”
对方的声音很欢快,问:“所以呢?许经理这次准备给我们一个什么惊喜?”
晚霞透过落地窗铺了满室,雪白的地板被染成赤红,如同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
许念垂着眼眸,站立在其中,手指放在冰冷的玻璃上,勾着唇角,描绘出那条延伸向尽头的马路,“谈不上惊喜,一块垫脚石而已。”
电话那头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开始好奇,你和方振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了。”
“过节谈不上,只是最近比较空闲,”许念收手,转身去玄关开灯,语气听起来依旧很轻松,“上次不也说了,我这人就是比较有正义感。”
除夕前一周,方振因涉嫌非法融资被捕。
借着互联网的东风,消息一夜间在各大门户网站以燎原之势蔓延,此时距离方振被捕仅仅过了八个小时,恒科股票却已经跌至谷底。
这还不算完,幕后推手是铁了心要整他。
前来讨债的债主多到将整个恒科大厦围得水泄不通,赶在新年这个关键节点上,即便有人想保,也要顾及舆论压力。
眼看大厦将倾,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事态却陡然转折。
江城岳华集团的老总亲自出手,将她那正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丈夫给捞了回来。
然而这是有代价的。
法治社会无人敢光明正大使用特权,作为给民意的交代,他们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男人推了出来。
彦鹤被带走时许念还在家里尚不知情,是卢秀秀打的电话,哭着告诉他,“老板,彦小鸟被人抓走了!”
犹如当头一棒,许念怀里的爆米花撒了一地,火速掏出手机给对方打电话,另一边先他一步收到消息,语气沉闷,“我没想到妈妈对他会这么看中。”
仅仅是看中这么简单?
许念裹着件长到脚踝的黑色羽绒服,站在电梯前拼命摁开关,急得一脑门热汗,“当时的资料你每一页都看过?”
“都看过。”
“岳华的股东有几个。”
“加上妈妈统共四个。”
四个人,两男两女。
许念的大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赶在进电梯前向对方追问:“那个女股东与吴总私交如何?”
“还不错。”对方在说完这话的下一秒也反映过来,咬牙切齿的怒骂,“方振真他妈是个狗东西!”
“什么狗东西,他就不是个东西!”
许念感觉一阵晕眩,手臂撑在电梯门上做了几个深呼吸,“我现在出门,你那边暂时不要冒头,不,你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说的可怜点儿,然后······”
然后什么呢?
许念迟疑了,理智上他现在最该做的就是销毁证据全身而退。
但内心总有种预感,事情没这么简单。
为了验证猜想,他独自回公司,将自己锁在办公室中加班到深夜。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才颤抖着拨通了男人的电话。
对方声音沙哑,带着倦意,还有心情调情,“想我了?”
“你在哪。”许念不跟他废话。
陆文州在另一头笑了下,“鸿门817。”
之后应该还说了什么,许念没听,直接挂断,跑去停车场开车。
冬日的凌晨,天地苍茫,车窗上凝结了一层雪白的冰晶,许念将暖风开到最大,接着烘热的时间,咬着手指在脑海里将整件事情做了简短复盘。
赶到鸿门时天已经亮了大半,他连停车的时间都没有,将钥匙丢给保安,大步流星的向电梯口走去。
鸿门的八层是VIP客房,统共也就三间,很好找。
陆文州听到铃声去开门,见到来人咧嘴一笑,话都没说半句,迎头挨了对方一记响亮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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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中方振感觉自己的身体猛地向前倾了下,他反应很快,几乎是在要摔倒的前一刻伸手撑住了地面。
重新调整姿势跪好,他转头看向窗外。
天光大亮,一只麻雀落在阳台的大理石台面,啄着一株盛放的白山茶。
那是他妻子最喜欢的花,准确说,是最喜欢的颜色的花。
六十岁的人,因保养得当,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出头,天生一副少女心,却在背负了诸多苦难后,仍有一种柔韧的天真。
方振是后来才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不幸”,以及她那偏执且疯狂的养女。
有那么一瞬,他的确同情过对方。
可这份同情也被拿来当做博取前程的砝码,从而显得那样廉价虚伪。
久而久之,就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相信了。
整整二十年。
方振用自己所有的青春去换一场泼天富贵,很值得,至少在没发生这件事前,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致命错误是他低估了许念对陆文州的忠诚。
同时方振也不明白,对方要能力有能力,要手段有手段,怎么就非要一条路走到黑?
这与自己养的那条傻狗有什么区别?
他瞧不起彦鹤,更不理解许念。
况且也不是真的想要至对方于死地,他甚至已经想好,在搞垮陆文州后,他会收留这只无家可归的猫咪。
会对他好的,将他养的白白胖胖,给他最好的生活。
就像,他的妻子对他做过的一样。
最好的训犬师都曾以狗的角度审视世界。
所以说到顺从,彦鹤都得管方振叫声师父。
彦鹤是他的镜子,只不过,照到的是过去的自己。
都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唯一不同的是,方振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自持甚高,有着一套自己的原则。
可其实将圣人拉下神坛其实很简单,只要给他一场足以颠覆过往认知的变故。
工作第二年,方振被一名暗恋自己的实习生污蔑性骚扰,甚至放出了告白聊天和照片。
那不过是他弯腰捡东西时,无意间的一个抬头的动作。
为此他丢了职位,而公司为了息事宁人给予了实习生转正。
后来还发生了许多事,比如因得罪上司被穿小鞋,或者被强制安排为同事背锅······
完整无暇的窗户没有人会去故意打碎,可当第个条裂纹产生后,就会有无数石头向他砸来。
最终,屠龙少年放下了他的刀,主动投向了万丈深渊。
再次出现时,他放弃了一切,也拥有了一切。
面前的房门被从内推开,妻子打着呵欠从他身旁掠过,昂着下巴,连一个目光都不愿施舍。
即便,他们是相处了二十年的夫妻。
管家站在走廊汇报,“夫人,小姐回来了。”
方振看到妻子的身体很明显的抖了下,就连手里的水杯也晃出阵阵涟漪,想必真的在怕。
于是他扶着门框缓缓起身,拖着酸痛的双腿来到她面前,低声恳求:“让我陪你下去吧。”
毕竟,是相处了二十年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