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家的医院虽是民营企业,其医疗水准和住院环境在江城也算排的上号。
它脱胎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所乡村卫生所,赶上84年国企改革,闻涛的祖父与几位同僚耗尽家财将它买下,一步步扩大到如今全市数一数二的大型综合类医院,其中所经历的风雨和艰辛不言而喻。
医院是合资,股东不止闻家一个,只不过闻家占得股份最重,所以在董事会上有更大的发言权。
早上六点半,老刘开车载着陆文州和许念来到位于市郊的殡仪馆。
这会儿距离遗体火化还有一个多小时,天都没亮透,远远就望见大门口的停车场内挤满了车,院子里更是乌泱泱一片,全是人。
看情况车是开不进去了,陆文州与许念一前一后向院内走,没走出几米远就碰到了不少眼熟的关系。
闻家父母在江城颇具一定社会地位的,前来送别的自然不在少数。
虽说不一定都是出于真心,但大家伙儿来了,就是一份人情,往后是需要还的。
陆文州站在大门外与人攀谈,许念则等不及,挤入人堆四处寻找那个单薄的身影。
还是方琳,从背后喊住了他,“许经理?”
许念回头,见对方正笑盈盈向自己这边走来。
她今天难得穿得素雅,黑西装搭配包臀裙勾勒出完美的曲线,一双及膝的长筒靴将她的双腿衬托的纤细笔直。
真是个漂亮的人。
就连许念都不禁感慨——不知道自己家那个老东西顶不顶得住。
“你是要找小舒吧?”方琳看穿许念心思,未施粉黛的脸反倒比平时多了几分清纯,不等许念回答,她主动牵起对方的手,拉着他向被人群淹没的一间小会客室走去,“我带你过去。”
殡仪馆的馆长才上任不足两年,头一次接待如此大场面,此时正尽地主之谊,陪着闻舒坐在沙发上聊天。
说是聊天,也只有他自己在唱独角戏。
滔滔不绝的介绍了半天,旁边的年轻人却连个声儿都没有,这会他已经有些不耐烦。
眼看方琳拉着人进来,顿时如获大赦,一面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一面发出邀约,“方小姐,请你与我一同去前台填下信息表。”
方琳其实不想走,她想趁此机会好好拉近下与许念的关系,最好能敲定同陆文州吃饭的日子。
可她的人设就是坚强隐忍的嫠妇,用脆弱的肩膀挑起了整个闻家的大梁,众人皆知找她比找那个濒临崩溃的二少爷更有用。
所以这会儿为了公婆,她又怎么能拒绝。
方琳走后,许念将房门反锁,来到闻舒身边坐下。
他想抱一抱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可手刚搭上去就被骨头硌住了。
才几天?怎么瘦成这样!
于是安慰的话变成了质问,“你有好好吃饭吗!”
闻舒双眼布满血丝,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视线落在供桌上的黑白遗照,动了动嘴唇,发出一声嘶哑的,“有。”
许念见他这模样心中更加焦急,追问道:“早饭吃了?”
闻舒木讷点头。
他的确吃了,凌晨时吃了一块闻钰的小熊饼干。
“闻舒,别这样,”许念握着他的手,想要给对方些力量,“振作起来,大家都在外面等着你。”
闻舒听到最后一句,莫名笑了下,继而看向许念,无力的摇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只是最近脑子里的事太多,反应有点迟钝。”
许念细心的从他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当即道:“怎么?有人给你委屈受了?撑不下去就说出来,不要自己憋着。”
闻舒还是摇摇头,这是许多天来第一次有人对他发自内心的关怀。
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场面话,所有来见他的人,都只会说同一件事,就是让他坚强些,不要难过。
可是他怎么能不难过呢?
他刚刚失去自己的父母,唯一的大哥也几乎成了植物人。
他的嫂子在背后虎视眈眈,恨不能押着他去公证处签协议。
那些医院的股东们、亲戚们,还有居心不良的朋友,像是闻到了血腥气的鬃狗,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扑上来分一杯羹。
“警方那里调查的怎么样了?”许念转了话题,希望分散闻舒的注意力。
闻舒疲惫道:“初步定性是意外交通事故,可我大哥一向很小心,更何况当时还拉着爸妈跟孩子,最奇怪的是为什么方琳偏偏在那一天要回娘家,一家五口,真就只有她这么幸运?”
“你怀疑你嫂子?”许念惊讶,虽然他也隐隐察觉出这对叔嫂的关系并不好。
闻舒没说话,垂着眼看自己手上的指甲。
这几天他的病情极具恶化,犯起了小时候才有的咬指甲的坏习惯。
许念见他手指上的皮肤薄的像层纸,心知对方应当是无时无刻不在焦虑,宽慰道:“不能吧,闻钰也在车上,虎毒不食子,那可是她自己的孩子。”
闻舒仿佛听到了笑话,不屑的哼了声,“难说。”
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母亲,就比如方琳这种。
在看到闻钰的境地后,闻舒更加确信,这个女人没有心。
他替闻涛感到悲哀,也替自己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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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聊着,房门被从外敲响,许念去开,见到来人露出一笑,“外面谈完了?”
陆文州望着他温柔如水的双眼,低低地的“嗯”了声,进屋后同许念一样将门反锁。
“你们兄弟俩用得着这么一致?”闻舒在沙发上盯着两人调侃。
陆文州走过去,拉了条椅子坐在他对面,“能开玩笑,看来还撑得住。”
闻舒翻了个白眼,“撑不住早死了。”
许念踹了男人一脚,为他和闻舒各自递去一杯水。
陆文州接过后只是抿了下,放在手里摇晃着,开门直入:“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闻舒叹息,“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去找我哥。”
陆文州不满的“啧”了声,语气稍稍加重,“你不能总躲在后面,等你哥醒了一看你把家底都败光了,还不得直接气死?”
“那就让他醒啊!”闻舒猛地坐起身,既委屈又愤怒:“难道我活该去受这份罪?外头那群人是有多难缠,你根本不知道!有一个算一个都快活成人精了!谁会听我的啊,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这都怪谁!”陆文州也火了,把手里的水杯重重一放,斥道:“还不都是你当甩手掌柜惹的祸?早干嘛去了闻舒?真以为自己能当一辈子大少爷啊!”
许念看自家男人那耀武扬威的样儿,真想扑过去把人给掐死,他过去抱住闻舒,一下一下的给对方顺气,“别急别急,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
“商量不来啊!”闻舒像个狂躁症患者,将许念一把推开,独自抱住了头。
陆文州看不得自己人受委屈,立马起身道:“你怎么分不清好赖话?”
“对啊!我就是不分!”闻舒抱着膝盖大哭出来,“我就是不分怎么了!你们都走!都走!”
外头有人敲门,应当是听到了闻舒声嘶力竭的哭声。
许念叹了口气,他知道陆文州在这些日子里已经帮闻舒处理了足够多的烂摊子,就连方琳的事都是对方在背后替人调查,他心是好的,可就是嘴上不饶人,过去就瞧不上闻舒,所以总是用一副训孩子一样的口吻去说话。
闻舒呢?又是只只能顺毛摸的猫,稍微不遂意就要发脾气的。
这样的两个人,如何才能坐下来好好沟通一回。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许念将陆文州推出房门,回身看了闻舒一眼,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再次走过去,蹲下身握住了闻舒的手,轻声道:“闻舒,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不论你决定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闻舒低垂着目光,没有动作,像是没听到许念的话。
背后陆文州开始不耐烦,催促:“还走不走了?”
许念不得已站起身离开。
一直到火化完成,方琳将骨灰盒捧出,众人再也没见过闻舒的身影。
许念觉得难过,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在那样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闻舒怀抱着父母遗像哭泣的样子。
“他没你想的那么弱。”
仿佛能洞察人心,陆文州猜到了爱人的心思。
许念擦着眼泪,不明所以的“啊?”了声。
被对方宠溺的揉了揉后脖颈。
他忽然有些动容,拉住了陆文州的手,发自肺腑道:“文州,不论未来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的。”
陆文州嘴里叼了烟,皱着眉向他笑:“能发生什么?你对你男人这么没信心?”
许念听后愣了下,说不出始终种什么感觉。
虽然他们的关系已经默认了多年,可陆文州在外从不会用这三个字来称呼自己,似乎是从除夕夜的那次告白开始,他在主动改变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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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钰感觉自己应该睡了很久,睁开眼,见客厅灯是亮着的,又觉得自己可能只睡了很短的时间。
五岁的孩子对时间还没什么概念,他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想起幼儿园老师曾教导过大家,时针指向八就是夜里了,要上床睡觉。
可是闻舒还没有回来。
他有些失望。
这几天他的小叔叔夜里都会回来,即便是分房睡,闻钰也觉得很安心,至少比之前他独自待在家里一直哭到睡着强。
他又想起,爸爸说过自己这个小叔叔总是不听话,吃饭睡觉都要人提醒才行。
闻钰觉得爸爸应该是很记挂小叔叔的,因为每次他说起那两个字时,嘴角总是带着笑。
现在爸爸出了远门,闻钰觉得应该由自己代替他去照顾闻舒。
出殡下葬耗去了闻舒大半天时间,下午回到医院,几个股东将他硬拖进会议室,说是要商量医院未来的走向,实际就是想要套闻舒的话。
大家都知道,闻涛苏醒的几率实在渺茫,从以往闻舒吊儿郎当的态度来看,他要是真选择继承,难说会不会直接把医院给赔光了。
股东们的意思是,闻舒把自己手里的股份拿出来分一分,没必要非硬撑着去揽这个瓷器活,大家都是跟随闻舒父母一路走来的亲戚朋友,不会不管闻家兄弟的死活。
以闻舒过去的脾气,谁要是敢对他说这种话,他不跳起来扇人一巴掌就算是给面子。
可眼下,他实在没有那个力气,更没有精力。
他呆坐在会议厅的椅子里,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大脑一片空白,他分不清这群人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每一个看自己的眼神都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