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54、第五十四章

  不是不能回汴都,吴子裳只是不怎么愿意回汴都。

  回到汴都,她和赵睦又会变成此前两条线上的人,她是她,赵睦是赵睦。

  车马慢,载病患更慢,一行抵达汴都已是深秋,吴子裳与家中长辈问了好,半日不耽搁直奔商行去忙碌。

  好似真是个大忙人。

  伤筋动骨一百天,腹背两道口按理说需要养许久,赵睦没有,抵京那日,她与高仲日和秦夫子一道送三份诉状进大理寺,将董黑才和村长董实生告上公堂,罪一是拐//卖勋爵门户子弟,罪二是杀害世家子弟未遂。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高门受害律法另有规定,甚至汴都府与刑部有司无权过问之,要直接让全国最高讼狱司大理寺立卷查疑。

  贺党罕见地没有直接掺和进来,不是因为贺党利益未牵扯其中,而是他们要像此前舍梅瀚卿那般舍弃江平羽翼,以求保护更大利益。

  贺党在南方局面上毫不犹豫选择退守,乃是因为西北边祁东军在谢斛带领与各方支援下重整旗鼓,反扑节节胜利,推逼着十八部联军不断往燕勒山方向后退。

  周之西北有商路,大晁国及姑墨、乌孙、舒勒、且莫、沙车百余小国邦域取之来周商贸,政通人和,繁盛以及,十八部占之已久。

  此路上,地理环境人文礼教等因素复杂难治,倘收回,注定大周无余力管顾,不如交给十八部打理,周只需要每年付十八部以岁币,任十八部的大小将近二十余部落为岁币之利明争暗斗内部损耗,大周坐享渔翁利即可。

  贺晏知与贺经禅理解不了为何谢斛谢昶等人,甚至是天下百姓,群情激愤支持收复祁东,西北有个闯祸王谢岍,南边又应景地出个惹祸精赵睦,贺党此时应付西北事已有些费劲,实在没精力管南边那个烂摊子。

  为把损失降最低,贺晏知不得不通知西州潘州牧,让他必要时候帮大理寺一把,尽快将案件了结。

  大理寺立案需要按照流程与规范,赵睦早已备好连所需各项事宜,甚至董黑才与董实生、董黑才那半瞎老母与董家六个娃也都被赵睦安排在汴都,董黑才供出来的范六婶范媒婆也后续被岳喜锋找到,正派人护送押解着往汴都来。

  大理寺接下诉状,按照流程走下来,半日不用耽搁,很快立案并着手调查。

  大理寺负责此案的官员头次提审董黑才时,那败类在大理寺公堂见到须发尽白的秦夫子,一口一声“岳丈”喊救命。

  直喊得秦夫子情绪再难抑制,抢走差役手中杀威棒要打死董黑才,纷乱中,秦夫子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气昏过去。

  初审退堂后,赵睦和高仲日送秦夫子回秦伯爵府。

  老管家接住主人,变得泪眼婆娑,嘴里直给客人道歉,着了位顶事的人请赵睦和高仲日到前厅喝口茶稍作休息,他则去把秦夫子送回卧房,再唤郎中来看。

  一盏茶刚递进赵睦手,直通前厅的中庭里传来好大嘈杂声,又是打砸又是大笑,时而变成怒骂斥责,无缝转换,伴着丫鬟家仆们苦口婆心的劝说,热闹甚。

  赵睦和高仲日对视一眼,欲起身,被接待家仆拾礼解释:“是我家夫人,每日到这个时候都会有这样情况,一会儿就好,二位公子不必担忧。”

  那年女儿被拐,秦夫人不堪打击患上失心疯,几年来时好时坏。

  安抚好客人,这位家仆去了中庭查看情况,老管家在侍奉主人,家中其他事由这位年轻些的家仆顶着。

  待人走,高仲日叹:“往后,秦家这日子该怎么过呀。”

  一家三口,疯了俩。

  “好歹人是找回来了。”赵睦道:“其实最初预设里,我觉得秦夫子不会答应同我们一起,给大理寺递诉状请立案。”

  秦家这般,家都快散了,哪里是经得起折腾的样子。

  “唉!”高仲日重重叹息,须臾,又问:“董家那几个娃娃......”

  赵睦会意,道:“不急,可以等秦夫子好些再说。”

  高仲日点头应,忽发现个很奇怪现象,只要跟着赵睦做事,即便自己暂时不懂赵睦某些言行究竟是为何意,但他也总会无条件选择相信并跟随,怪哉。

  不多时,秦家老管家现身,提起家中情况不免又红眼眶,对赵睦和高仲日连连作揖感谢,高仲日最受不得别人这般千恩万谢,吓得冲过来把不停作揖的老管家往直了拔。

  旱地拔葱似的。

  彼时赵睦一句话止住老管家的感激涕零,她道:“冒昧,我想见见你家姑娘。”

  开平侯府大公子是自家姑娘救命恩人,没有不让见的道理,虽然家主秦夫子尚在昏厥中——郎中说是急火攻心加上经久疲劳,导致此时昏睡——老管家找来可靠的老妈子作陪,让赵睦来见他家受尽苦难的姑娘。

  时隔四五载,空置久的闺房再次迎回它的主人,奈何物是人非,主人对这间布置精雅的闺房已毫无印象。

  不出所料,秦姝凰不认得赵睦,反而因陌生人出现而有些害怕,蹲到墙角的条几下躲藏,两手抱头,看不见别人时好似别人也看不见她。

  “大公子也看到了,”老妈子鼻子发酸道:“姑娘自回来就是这个样子,往日身边人半个不认识,甚至不能见到男子,见到就失控,连我家主君都靠近不得。”

  赵睦停步门口,隔着半间屋子看躲在条几下瑟瑟发抖的人,舌尖抵住上颚,试图于不动声色中压下心中翻涌的万千情绪——董黑才和那些拐//卖的人,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见状,老妈子稍微往前探身,冲条几方向轻声细语:“姑娘,赵家大公子来探望您了。”

  条几下,缩成一团的人抱紧自己脑袋,无动于衷,甚至又把身子缩了缩,她已完全疯傻,害怕赵睦,害怕所有人,可便是连医官都解释不清楚,如此意识混沌的秦姝凰,被救当时是如何辨认出赵睦,又是如何配合地跟赵睦走的。

  对此情况,赵睦无甚可说。

  有时回想起来,她总觉得救出秦姝凰那一路,甚至是从在鱼目口堤坝上岳使安排分派人员时起,她是出发前临时被从第二队抽出来补调去卫领队手下的,从那时起似乎便开始有股看不见摸不着,但切实能让人感受到的力量在帮忙,帮秦姝凰回家。

  偶尔午夜梦回,赵睦觉得那冥冥之中的那股力量,其实是贺佳音。

  那厢里,高仲日在前厅吃茶,要等赵睦一起走,他以为要多等一会儿,谁知赵睦不多时便探望结束。

  二人出秦家,高仲日手里还拿着几块临出门时秦家家仆给他塞的茶点。

  上午大理寺开堂,几人过午才从大理寺离开,折腾到这会半下午,午饭都没吃又快赶上吃晚饭,不饿才怪,秦家上下成那个样子,没饭菜招待情有可原。

  而既是饿了,更没道理空着肚子跟别个来那套“我不吃”的虚招,填饱肚子要紧,他便接下了秦家仆给的点心。

  “回家呗,”实在人高仲日嘴里塞着糕,两腮鼓起来,吐字不清:“折腾一天,你背上那口子受不了。”

  赵睦摇头,“找个地吃点东西,肚里实在是饥。”

  “我还当就我饥呢,”高仲日梗着脖子咽下发干且甜腻的糕点,舔舔嘴问:“哪儿吃?”

  半下午的时间,不靠前不靠后,吃午饭太晚,吃晚饭又太早,赵睦道:“反正后头也没啥事,整两口去?”

  正往嘴里继续塞糕的高仲日险些咬手指,惊诧:“你,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赵睦怂恿:“钟山街。”

  高仲日喷着糕点渣瞪大眼睛:“琉璃阁?!”

  “你想得美!”赵睦眯起眼睛“嘿!”一声笑,却在不经意间再次回头看向紧闭的秦伯爵府宅门。

  无论后续秦夫子打算如何处理姝凰被强迫生产的六个血脉,那扇门后面的人,恐怕从此都会与世隔绝了。

  小半个时辰后,钟山街,食肆卢家店:

  赵睦要来碗担担面,搅拌后又狠狠往里窊匙油辣子,看得高仲日咕咚吞口水,“赵睦,你你,你要是心里有什么,可以给我说,我绝对不会笑话你,但你最好不要这样折腾自己身体,又是辣椒又是酒,你身上伤还没痊愈呢吧?”

  赵睦兀自低头拌面,“清汤寡水吃几个月,那不得出来开次荤?放心,我心里有忖,你也动筷呀。”

  “哎,哎好,我也吃,”高仲日慢半拍应,将信将疑,执筷开始吃面前满桌美味菜肴。

  酸辣春卷,茶花鸡,小苦笋,禄花菜,鸭舌,酸汤鱼,洞府丸子,怀府闹汤驴肉,海婵松花蛋,健腐肉、狮子头......

  十几道菜摆满桌,两个人绝对吃不完,高仲日与赵睦同部押班有些日子,知赵大公子家教严,非那骄奢淫逸之徒,更加觉得赵睦举动异常是心情不好。

  那厢里,赵睦吃面被辣得直嘶溜嘴,夹一筷子小苦笋吃压辣,仍旧辣得红起眼眶,哑声道:“我觉着,等岳侍郎从江平回来,咱俩个就该从工部卷铺盖滚蛋了。”

  这句话正中高仲日下怀,倘非右手拿着筷,左臂还固定吊在身前,他准用力拍桌,“我也正准备找机会与你提这事,往上递诉状那天,我爹要我做好准备,不管案件是否审理结束,等伤好,让我直接拿着评核书回吏部等补官。”

  工部不要高仲日这个试用官了,理由是他不听号令,私自行动,给治水带去很大麻烦。

  赵睦没说话,又夹块松花蛋送嘴里吃,片刻,道:“家父也说了,工部已经往中枢堂递呈人员变动名册,咱俩个遣回吏部,桓栋职降一级,罚俸禄三个月。”

  “我还以为就我栽坑呢,”高仲日吃一大口小苦笋,苦笑:“咱哥俩再次同成天涯沦落人。”

  看得出来赵睦是真饿了,说着话嘴里也不停吃,所谓“食不言”的教养在这儿纯纯都是扯淡,“你感觉水部差事怎么样?”

  “真是够了,”高仲日深有感触:“明面上说咱是水部官员,实际上差事与其他诸司联系千丝万缕,哪里需要就把咱往哪儿塞,书记郎这差事真是妙,还能把其他司工作莫得一清二楚。”

  这话说的着实委婉。

  实际上,工部的那些烂事,活儿都是底下人干,骂也是底下人挨,那些坐堂的高阶官爷只管领功劳和骂人,以及吃喝//嫖//赌//玩//乐,其他干啥啥不行,他们有些甚至连堤坝建造的基本常识都不知道。

  问之则曰:我不需要懂建造堤坝,只要会管理手下那些人就妥,手下人不仅会建造堤坝,他们什么都会。

  听起来冠冕堂皇,然而压缩工程成本时他们又成了专家大能,比如,“听我的,不需要恁多钱,土面硬度缩半没问题!”、“钱不够?甭想糊弄我,这些钱足够把渠修好,修不好是你没本事,没本事趁早给我滚蛋!”......

  见赵睦若有所思,高仲日喝下酒盅酒,辣得皱起五官,道:“你外祖是吏部尚书,你接下来调去哪里,是不是可以请他老人家帮忙?”

  更何况你是状元郎,状元郎即便被退官,想来也有的是部衙抢着要。

  “自然要的,”赵睦算是在同高仲日掏心掏肺了,“不日前外祖和舅父登门去看我,问了我接下来打算,还问了你。”

  “我?!”高仲日惊讶,倒酒时差点洒出小酒盅:“问我什么?”

  “调官呗,”赵睦如实道:“外祖说,做官有时候不仅要看能力,同时也要看德行,一个受着天下百姓奉养的朝廷官员,能力不够可以学,德行若是不好,便不是能够通过学习轻易改变。”

  高仲日不可置信,不可置信地飞快而短促笑了下,眼底湿润起来:“你的意思是,陶老尚书说我德行好?”

  “昂,”赵睦也笑,眼底隐约泛起湿意,不知是辣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咱个下江平当差,你也帮衬我良多;董家寨救人,我没给你说,你知道后还是跑去接应了,结果还被董家寨民围殴,你这怎么不算是有情有义?”

  “哎呀,哎呀……”高仲日一个大男人,被赵睦说得忸怩低下头,摸摸鼻子抓抓耳朵,又用夹菜吃来掩饰羞涩,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这些年来,连父母家人都没这样夸过他。

  不知所措的青年喃喃道:“我也没恁好,说话不好听,小时候还人云亦云说过你不是,跟你家两个弟弟打过架哩。”

  “你小时候说话的确不好听,”赵睦笑出声:“所以我小时候还同阿裳说过,如纯她五哥是池塘里的鱼变哩,嘴里净爱吐泡泡。”

  高仲日笑起来,笑得捂住眼睛擦眼泪,声音颤抖:“赵睦你呀,这张嘴也是很不饶人!”

作者有话要说:

高仲日小日记:

哼,谁小时候还不是个小愤青啦,那谢岍小时候还是个中二小傻逼呢。

***

阿裳小日记:

我知道我知道!赵睦对如纯五哥小时候的评价,原话其实是这样的——他就水池子里一王八,成天缩脖憋壳里,伸次头咬次人,你搭理他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