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骤然提出了这种要求的明智没有回答, 而是以审视的目光望着高远的背影。
那是他所认识的高远没有错，但不是这段时日以来，作为“恋人”和他相处的那个高远。
而是刚刚重生时，对他说“遗憾每天都在发生”“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以冷静而理智的姿态接受这个世界一切恶意的高远。
是在特别监狱里与他隔着栅栏相对, 笑着谈论自己可能会被判处死刑的高远。
明智后知后觉地发现, 眼前的这个人，才是身为43岁的高远真正的成年人样貌。
而那个被自己表白了就会束手无策, 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生怕会被自己讨厌, 一旦发觉做错了事立刻就会感到绝望的, 只是这个人因为始终不曾真正融入过社会、因而在内心中保留的孩子形象的投射而已。
换句话说, 高远, 他把理应受到完善保护的那一面全然呈现给了自己。
但后来他所经历的一切，并没有让他成长, 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伤害。
想到这些的明智简直无法原谅自己。
因此只能轻轻喟叹着说：“好吧……”
高远回过头来, 像往常那样眉梢高高地挑起, 嘴角带着些嘲讽的笑意。
不知是嘲讽别人亦或是他自己。
“我还以为，你总会再争取一下？”他说。
不是质问, 也不是欲擒故纵, 他的语气带着单纯的好奇。
仿佛谈论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什么随处可见的娱乐八卦。
他确实已经退回去了，退进那个从上一世开始建设的、拒绝一切情感、因此坚不可摧的心防。
明智, 本以为会觉得难过, 却也淡淡地笑了, 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在我们交往的这段时间, ”其实那根本谈不上交往, 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去塑造对方而已——明智想着, 尽量压抑住心底不断涌出的内疚和后悔,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意见。
“我总以为感情双方会有一个主导者，那就由我来带着我们一起努力好了。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应该询问你的想法，而不是替你作决定。
“一直以来，为了跟上我，让我觉得满意，你应该已经很累了。
“既然你向我提出要求，我再不同意，就未免太过分了。
“是的，高远，这一次，我听从你的决定。
“我们的交往到此为止，没有你的允许，我不再前进一步。
“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魔术师先生。”
这么说的时候，明智微笑着展开双臂。
高远沉吟了一下，终于接受了这个拥抱，好像在接受告别。
“刑警先生……”
和最初的那个拥抱一样，明智的手臂有力而不失礼貌，像在昭示这个人强大的自控力。
但其实是瞒不了人的，高远想。
这种零远距离的接触，就算他再怎么掩饰，身体所传来的细微的颤抖，和努力压抑的急迫的呼吸，都无所遁形。
——他应该是真的很难过。
——很抱歉、又伤害了你呢……
高远仍然握着那个刑警先生递给自己的咖啡杯，淡然想道。
果然自己就是毫无感情的人，连面对这种情景，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本以为不会表现出失态的明智，到最后还是把头埋在高远肩膀上，留连了一阵。
高远思考着，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表示出一些安慰。
哪怕只是道义上的。
但他刚抬起手，还没来得及碰触到对方的头发，明智已经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向后退去。
又变成了那个任何时候都带着游刃有余的笑容的精英人士。
高远在心里对自己点了点头。
——你看，明智，你并不需要我的安慰……
——像我这种人，是无法给你带来什么的……
“不过，”明智沉吟了一下，开口问道，“你应该不会搬出去吧？
“至少也可以等到高中学业完结再说。
“并不是干涉你，只是建议。”似乎怕高远误会什么，连忙补充了一句，“如果觉得不方便，我可以回宿舍去住……”
“不必了吧……”高远轻轻叹了口气。
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小心翼翼的刑警先生。
如果“不再喜欢”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困扰，自己又何必提出来呢？
这么一想，距离两个人各自的毕业，其实也没有太久了。
就等到那个时候吧……
和明智在香港住院的时候类似，刚刚经过抢救的病人，是不允许探视的。
因此，能够见到已经脱离危险的御庄芳治，已经是第二天了。
10月30日。
“真的……很抱歉呢……”见到高远走进病房的御庄芳治，虽然还很虚弱，但抢先开口道，“高远君，在你的生日……搞成这样……”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高远只能垂下眼帘。
明智固然是对这位父亲的所作所为有些腹诽，但考虑到自己和高远“中止”了的关系，也只好走到一旁去，和田代先生讨论御庄芳治的病情。
“先生的身体状况，不符合手术指征，所以一直采取的是姑息式的治疗。”田代先生低声而直白地说，“他自己一直还是很谨慎的，只是最近……”
“最近”的意思，大概就是指在露西亚馆和高远与明智会面之后。
按照明智的推测，御庄芳治重生归来，至少要在自己前往巴尔多城处理多歧川薰的事件之前。
说不定还要更早，比如在近宫魔术团在北海道发生“意外”的时候。
从那时候他就发现，高远，以及明智，都是从未来归来的了。
而为了让高远回到他身边，他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动，显然不是他这副身体能够承受的。
想到御庄芳治亲口说的那个“8年以后”，明智不禁摇了摇头。
“芳治老师、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尽管知道是没用的话，还是这么对田代先生叮嘱道，“等到将来医学进步的时候，应该就会有更好的治疗方法了。”
田代先生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但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病床上的御庄芳治已经呵呵笑起来。
“明智君，不要忘了，你所说的那种‘进步’的手术，我也做过啊！”
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明智的意料。
像御庄芳治这种级别的富豪，又有着强烈的生存欲，应该是不惮于尝试最新的治疗方式的。
也就是说，8年后的终结，是尽了最大努力之后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虽然早就有所预感，但因为当着高远的面说了出来，明智还是皱了下眉头。
“芳治老师……”
“好了，”御庄芳治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这不是需要你这个警察操心的事情。”
被抢白了的明智只得和田代先生交换了一个眼色，缄口不言。
看起来，要消除这位“指挥者”固执的宿命论想法，还真是困难呢。
御庄芳治则伸出手去，握住站在床边的高远的手指。
高远的眼帘明显颤了一下，但没有拒绝。
“高远君，”御庄芳治以他那惯有的柔和语气说，因为还在病中，声音显得更加微弱了，“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这次请明智君见面，是想为你祝贺生日的……从上一世开始，就没能为你做过的事情……”
高远依然没有开口，神情淡漠。
但也不像之前那个看起来毫无感情的样子。
他其实并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一切，明智想，就像他最早面对近宫老师的时候一样。
可惜他这一对父母，都不是什么能让人坦然接受的人物。
“我们见面的那座别墅，蔷薇十字馆，你之前也有所了解吧……”御庄芳治笑微微地说，把高远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应该知道，那本来就是要留给你的……
“现在可以直接转交到你的手中了。”
尽管这番话里没有一个字提到别人，但明智还是立刻想到了上一世那座别墅的保管者，美咲莲花和吉赛儿母女。
想必也是有意回避这个尴尬的话题，御庄芳治巧妙地选择着字眼，而且用了“直接”二字。
但那没有用。
明智深知高远对于他亲近的人的重视，因而当他想要保护的妹妹反过来要把杀人罪栽赃到他头上时，他是相当失望的。
留在心上的阴影不会消失，哪怕这一世不必从异母妹妹手中接过父亲的遗物，仅仅是这东西的存在，就在提醒着他那段回忆。
洞察人心的芳治老师，怎么会选择了这样一份最不适合的礼物？……
在明智思索着御庄芳治此举背后的用意时，高远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谢谢……芳治老师，”他笑着回答，“我很高兴。”
那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话。
明智所认识的高远，不会那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喜怒，他会在悲伤的时候微笑，在心情尚好的时候冷嘲热讽。
而现在，笑容在他的嘴角，而他的目光仍然保持着冷静。
他应该已经想到了，御庄芳治，这位“指挥者”，玩弄人心的大师，在此刻却关闭了擅长的洞察能力，抛开了所有算计，只以一位父亲的身份在说话。
因此，那是无法拒绝的。
为了不伤害这位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高远再一次选择了刀锋向内、接过对方递来的刀。
有那么一刻，明智想什么都不顾地走上去，紧紧拥抱那个孤零零站在那里的身影，告诉他不必伤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着爱他的人。
但最终一步都没有向前。
想到两个人才刚刚说过“到此为止”，而且那是高远这么久以来提出的唯一要求，明智就觉得还是应该尊重对方的决定。
他们已经不是恋人关系了……
御庄芳治则露出欣慰的笑容，另一只手也过来抚在高远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好了，没事了，”他以一种近乎宠溺的语气说，“别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并不是你的错啊！生病嘛，每个人都免不了的。”
像是大人在哄不懂事的小孩子。
但对于高远，应该是很有效的办法。
明智不为人知地舒了一口气，对自己一笑。
是的，就算没有自己，高远也不再是没有人疼爱的孤单一人了。
他是会好起来的……
尽管不愿意打断眼前父子相处的情景，身兼保健医生之职的田代先生还是和气地下了逐客令。
御庄芳治，因为和高远的关系有所缓和，倒是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而高远离开时的脚步则颇有些踟蹰。
本来想和他谨慎地保持距离的明智，在垂下眼帘时发现他的双手都在身侧渐渐握紧了，却始终不发一言，也没有回头。
最后还是忍不住挡住他出门的路，并轻轻推了他一下。
“去吧。”
高远抬起眼来，目光中有明显的惊讶。
但明智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像已经交谈了许多。
高远重新垂下目光，随即转身，走回病床前。
“芳治老师，请好好保重……”他静静地说，但并不像寻常的虚词安慰，仿佛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暗涌的激流。
御庄芳治有些意外地望着他，随即笑起来。
“如果是高远君的要求，我很乐意……”
“我马上就要毕业了。”高远迅速地再次开口，完全不在意话题的偏离，或者说当下所说的才是他的主题。
“老师应该知道，我的成绩很好，可以说考上东大不成问题。
“所以我会去学医科。
“虽然这么说太过任性，但我想老师可以接受这个要求：请务必好好保重身体。
“我会尽全力找到最适合老师的手术方式，然后，由我亲自来做这个手术。”
说罢，他向病床上的御庄芳治伸出手去，神情平静，但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斗志。
御庄芳治似乎愣怔了片刻，笑容就变得更深了，并郑重和他双手交握。
“我接受你的要求，高远君。
“并且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作者有话说：
我忘了设置自动发表了我个蠢货！
而且大概是因为我没存稿了吧，我们小区被划在低风险区里了，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哈哈哈哈哈！
应该说，欲近还远并不算虐，只能算是磨合的过程。高远固然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明智的角度看又何尝不是错过了所有可能挽回的机会呢……
两个一把年纪没谈过恋爱的幼稚鬼啊！……
说到芳治老师的病，基本上就是先天性心脏瓣膜缺损吧，将来手术换人工瓣就可以。只不过他身体素质不好，上一世手术失败了。
高远去学医科的话，8年直博正好出来给芳治老师手术。我主要在考虑让他做外科手术还是介入手术（你够了
以及，一定要问为什么叫芳治老师而不是御庄老师的话，只能说我从一开始就叫习惯了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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