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一直温和有礼、却在这时突然露出锋芒的明智, 多歧川薰一时辞穷。
为了逃避被学生说得哑口无言的形象,她迅速地低下头,把手稿翻到最后几页,作出要欣赏大结局的样子。
『……冷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浸透地面渗下去。这让江田想起发掘那具骸骨时的情形。
早已化为白骨的浅野, 两只空空的眼洞仰望着天空,仿佛要述说什么似的。
江田在心里叹了口气。
结束了, 浅野。他暗暗地说。
但又没完全结束。
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 江田敲响了那间木屋的门。
这次来应门的正是千鹤。她睁大了有些发红的眼睛, 在看清来人后就露出略显疲惫的笑容。
“啊, 原来是警官先生。”
她的嗓音沙哑, 腰也深深地弯下去,转身招呼客人进屋的时候, 根本看不出是不到40岁的人。
十年了, 江田想。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不再年轻了。
“孩子呢?”四下望望, 逼仄的室内并没有另一个身影。
“谁知道疯跑到哪里去了!”千鹤随便挥着手,同时招呼江田在炉边坐下。
“那么, 警官先生这次来……”
她的目光已经把她的问话补全了, 江田却一时无法如实相告。
只好说:“暂时还没有任何消息。只是想来看望你们一下。”
千鹤躬了下身,表示感谢,脸上并没有什么失望的神情。
“没关系, 我会继续等的。”她说, “俊介他, 一定会回来的。您说是吗?”
想到那具凝望着天空的白骨, 江田久久未能开口。』
“啊, 这个结尾……”像小说中的江田警官一样, 多歧川薰花了好长时间, 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太过悲惨了?”
“一桩未能破获的悬案,本身就是一个悲剧吧。”明智平淡地回答。
多歧川薰摇了摇头,仿佛想甩开小说带给自己的某种心绪,然后放下手稿。
“剧情和文笔方面,我想我已经没什么可指导的了。我只想说一件事:
“明智君,你是否已经想好了,一旦这部小说发表,就等于向那三个人公开宣战。”
明智的目光在眼镜片后亮了一下,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法律已经制裁不了他们,就交给社会舆论吧。”
“你想要他们‘社会性死亡’吗?”多歧川薰多少惊讶于这个年轻人的大胆和决心,但还是忍不住多说几句,“他们也可能反过来起诉你侵害名誉权。”
“我本身就是学法律的。”明智简洁地回答,“我可以奉陪到底。”
也就是说,宁可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赌上自己的前程,也不要让那些人好过了。
还真是、相当简单粗暴的做法呢。
多歧川薰沉吟着,直到明智似乎要起身告辞的时候,才匆匆忙忙地开口。
“对了,明智君,既然我们今天聊得这么尽兴,不如我也来透露一个小秘密好了。”
在明智显然是意外的目光下,她迤迤然走进书房,出来时也拿了一叠手稿。
“这是……”
“我最近开始构思的新作,场景是一座中世纪的德国古堡,有兴趣先睹为快吗?”
明智的眉梢高高挑起,在多歧川薰含笑的眼神下接过手稿,迅速地浏览着。
“啊,老师!这简直……”看到最后一页,才发现仅仅是小说篇幅的三分之一左右,明智充满激动地抬头望着多歧川薰,“真是构思奇谲的诡计!我已经完全被迷住了!”
“可不要为了讨我高兴就特意这么说喔!”多歧川薰像一个慈祥的长辈那样笑着说,忽然又诡秘地眨眨眼,“喂,明智君,你可是第一个看到这份手稿的读者,请暂时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这我当然知道。”明智点了点头,脸上是意犹未尽的神情,“老师对于古堡场景的描写真是太生动了,我好像还没有抽身出来呢。”
多歧川薰哈哈笑了起来:“再这么说,我就真的相信了!说起来,这座城堡是实际存在的喔,所以也难怪你会觉得身临其境。”
“真的?”
多歧川薰没有正面回答,却转头看了看窗外已经雨霁日出的天空。
“明智君,想不想亲自去看一看呢?”
坐落于长野县的巴尔多城,原本是某开发商打算建设欧洲中世纪风格的主题公园,而特地从德国原封不动地移建过来的。
但是因为资金链断裂,工程被迫停工,开发商也跑路了,主题公园的建设就此搁置,只留下这座孤零零的城堡,矗立于异国他乡的信州深山之中。
这些已经是距今20多年前的事了,而明智之所以得知,也并非刚刚听到多歧川薰的介绍,而是在上一世经历“蜡像城”那个事件的时候。
多歧川薰,或者说水泽惠子,终于还是把舞台选在了这座城堡里。
早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的明智没有拒绝。
在出发之前,多歧川薰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突然问:“我们要去的地方会远一些,今天未必能够赶回来,明智君需要和什么人报备一下吗?”
在明智拿出手机的同时,又似乎带着点担忧说:“不过因为事关我的新作,最好不要透露得太过详细……”
明智就笑起来,给她看因为电量不足、已经自动关机的手机,随后轻松地耸了耸肩。
“现在是放假嘛!没有人在乎我去了哪里。
“老师的秘密一定会很安全的。”
后一句话说得多歧川薰眉头一阵乱颤,但随即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其后,两人同时坐上多歧川薰驾驶的旅行轿车,开上了前往长野县的公路。
夕阳渐渐西沉时,已经可以望到号称日本阿尔卑斯山的群峰。
坐在车后座的明智从后视镜中看到多歧川薰微微俯身,拿起似乎放在座椅下的防毒面具扣在脸上,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么快、就动手了?!
他迅速地伸手去摇车窗,但两边的窗子都已经上了锁。
一股刺激性的气味弥漫在封闭的车厢里,在明智的印象中,似乎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意识便陷入了深沉的黑暗。
等到再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浑身沉重,和剧烈的头痛。
没办法,明智心想,催眠瓦斯可不是什么温顺无害的东西,让人一旦清醒就欢蹦乱跳,精力充沛。
而且看起来,多歧川薰是那种喜欢跟到手的猎物对一对话,再作个总结陈词的类型。
否则,无论自己安排了多少后手,也早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群山之中了。
真是那样的话,还不被魔术师先生嘲笑至死!
莫名其妙地,明智居然生出这么个念头来。
随后才努力抬起头,环顾周围的一切。
目中所见是阴暗的室内,有深灰色的粗糙石壁,和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形。
早就猜到身在巴尔多城、也就是俗称“蜡像城”的那座古堡中,明智只觉得这副场景不是不眼熟的,却一时无法从记忆中调出相应的画面。
就在这时,眼前的一切豁然亮了起来,黑影摇曳,应该是有人在背后点起了烛火。
明智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是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张椅子上的。
双手被反剪到椅背后面,从手腕处绑在一起,而肩膀、腰部和双腿也都紧紧地绑缚在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
至于眼前所见到的一切,则比他的状况更为凄惨。
正面靠墙的一排人形,都被绑着手高吊在半空,底下是持鞭的士兵。另一侧有戴着木枷、衣衫褴褛的女性,被另一伙士兵驱赶着。
明知道都是蜡像而已,但观感仍然令人极度不适。
“‘猎巫之间’,”多歧川薰的声音就从他身后响起来,在这阴森潮湿的地牢里,宛若是来自深渊的幽灵,“是中世纪教廷迫害异教徒,对他们进行拷问的地方。”
明智叹了口气。
“我可没有什么值得老师拷问的啊!”
他好像还是那个诚心向前辈求教的学生,声音里带着无奈、不解、甚至一丝委屈。
“真的吗,明智君?”多歧川薰没有转到他身前来,却伸手拍在他肩上,“那么,在你小说中的‘浅野’,就仅仅是虚构人物吗?”
“当然……老师,你在说什么?”明智的声音显得十分惊讶,“真的有浅野这个人吗?案件的幕后策划者?”
“你不知道吗?”
多歧川薰的手离开了。不知哪里响起一阵吱吱轧轧的噪音,明智眼看着脚下的地面缓缓移开,形成一个黑沉沉的洞,深不见底。而他的座椅,就在这个洞的上方,全靠拴住椅背的绳索悬停着。
“我怎么会知道?……老师,难道你……”
她大约想搞清楚,还有多少知道内情的人,明智想。
或者,自己真的就像实际表现出来的那样,只是误打误撞猜到了她那位恋人的存在。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不会允许自己再活在世上,挡着她复仇的路。
“水刑椅,听说过吗?”多歧川薰幽幽地威胁着,“绳子放下去,你就会浸没在那个积水的黑洞里……”
“老师,”明智以一种绝望的态度说,“你就是浅野,那个策划者,对吗?”
绳索迅速地放松了。明智几乎没来得及深吸一口气,就感受到冰冷刺骨的水淹没了头顶。
巨大石材砌筑的城堡,本来就有隔热作用,何况这是在地下二层、深达5米以上的位置。
8月份的暑热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能将人全身血液急冻成冰的寒意。
明智有些担忧地发现,就算他放弃延长闭气的时间全力挣扎,也很难摆脱椅子上的束缚。
而体力还在随着低温迅速流失。
他恐怕坚持不了太久……
当椅子被拉出水面的那一刻,明智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他毫不掩饰地贪婪呼吸着,因为太过急促,又顿时呛咳起来。
全身衣物都透湿地贴在肌肤上,相当狼狈的样子。
多歧川薰伸手过来,摘掉他的眼镜,把他粘在脸颊上的头发也拨开。
“明智君,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对于三亿元事件的策划者,你还知道多少?”
还真是没什么重点的审讯方式。
明智一边尽量恢复正常呼吸,一边在心里吐槽。
“在……老师把我带到这里之前,我其实……是不知道的。”忍不住就这么冷笑着说,“你在怕什么……呢?”
是的,自己只需要以为,她是害怕被揭露,才要将自己灭口的。
这样她大概还会再来拷问个两三次,作为确认。
时间上,应该够了……
多歧川薰一个字都没有回答,就放下了绳索。
这次的时间比上一次还要长一些。
与其说是拷问,不如说只是在泄愤罢了。
明智是真的忍不住呛了水,被拉出水面的时候,咳嗽得一时无法开口。
再加上催眠瓦斯残留的副作用,和反复的低温刺激,感觉非常糟糕。
“还真是和你那位父亲一样的死硬派呢。”已经把他看作笼中之物的多歧川薰冷冷地讽刺道。
“你……被追查了20年的感觉……如何呢?”明智在虚弱中仍然笑起来,望着她在墙壁上投下的巨大黑影,“刚刚摆脱掉警察……如果在这里……杀了我……就再一次……成为现行犯了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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