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半碑>第49章

  我偷偷瞄了一眼裴以北,颤颤巍巍地收起了从西红柿里挑鸡蛋的筷子,跟碗里那块排骨大眼瞪小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果然何涛就是个不守医德的医生,亏我还觉得他温和有礼、平易近人。他能在我面前出卖裴以北,我早该想到,他转头就会在裴以北面前出卖我!我就不该信他……

  “低着头做什么?”裴以北伸长手臂,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碗,说,“你现在是不是在心里骂何涛医生呢?”

  “没、没啊……”我迷茫地抬起头,一脸无辜地冲她眨着眼睛,说,“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骂人呢?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吗?”

  “行了,我还不了解你?我也没说要怪你,他把我的情况都跟你说了吧?”

  本着多说多错的原理,我紧抿着嘴不吭声,却把眼睛瞪得更圆了一点,纳闷何涛怎么连自己也出卖?这种范围攻击,不亚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楠楠?眼睛都要瞪掉了,快收一收。”她站起身,越过餐桌捏住了我的脸,把我两颊的肉都挤到了一起,然后忽然弯下腰亲了我一下。她松开我,边往沙发走边说,“是我同意的,要不是我同意,他怎么会跟你说那些?”

  “你跟何涛合起伙来耍我呢?”我不满地站起身,走到了她坐的沙发跟前,质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裴以北安抚似的抓着我的手,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她太聪明,知道我向来抗拒不了她这样的眼神。于是我像顺了毛的猫一样,异常安静地听完了她长篇大论般的解释。

  何涛在第一次跟我见面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裴以北。因为裴以北曾经跟他提过我,并且坦白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压根儿就不是裴以北失散多年的妹妹。

  何涛直觉我还会去找他,他就问裴以北,要是我一直追问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更妥当。他还建议裴以北,好好地跟我聊一聊。

  裴以北考虑了很久,直到我们从上航村回来的一个星期之后,她才决定跟我开诚布公。

  不论是谁,跟别人说“我有病”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举动,但要是被别人说“你有病”,也不太正常。折中的做法是,让诊断的医生来说“她有病”。

  裴以北在一次复诊中,向何涛表达了这种想法。她说要是我再去的话,希望何涛能把她的情况对我如实相告。她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互相袒露伤口的程度,只是缺一个契机。

  下午何涛给她打电话,说已经把她的情况告诉我了。这通电话比他预计得晚了些,但她依然松了一口气。

  听到这里,我彻底哑了火。

  我抽出被她握着的手,往前跨坐在了她身上。我勾着她的脖子,跟她久久地互相凝望着。

  “我哪里说错了吗?”她屈起食指,一下一下的,缓慢而轻柔地刮过我的脸颊。

  我噘着嘴摇了摇头。

  裴以北是真的把我放在了她的人生规划里,在她平静的叙述中,我有过好几次的冲动,想跪下来向她求婚,或者让她向我求婚,不用跪。

  “他就没跟你说别的什么?”我问。

  “没了,你就别误会人家医生了,何涛医生人很好的。”裴以北搂着我腰,手掌在我后背来回摩挲着,突然说,“对了,他还建议你去医院门诊做个完整的检查,让我监督你来着。”

  “我就知道!”我按着裴以北的肩膀,一下子站到了沙发上,我手脚并用地在沙发上边蹦边说,“你说他这个医生,操这么多心,也不怕秃头吗!”

  “楠楠、楠楠!不就是去趟医院吗?又不会少块肉。”她一边抬着手臂虚虚地护住我,一边说,“听话,周末我陪你去。”

  “可是我没病啊!我为什么要去医院?”我拉起她的一边胳膊,像小狗护食那样紧紧抱在手里。

  “去做个检查而已嘛,就像你今天去找何涛医生一样。”

  “我今天会去找他,是因为临时取消预约不退咨询费!”

  “那你不还是去了吗?”

  “可是……啊……”

  裴以北抓住了我的一边脚腕,我失去重心,朝她身上重重地摔了过去,她顺势跟我一起倒在了沙发上。

  “你干什么?”我撑在她身上问。

  “充电。”她抱着我翻了个面。

  几秒钟之后,我们打着滚贴到了一起。

  在裴以北的三令五申之下,我还是跟着她去了一家三甲的精神专科医院。挂的是主任号,主任亲切地问我有什么症状,我说我没有任何症状。主任望着我一阵失语,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站在我身旁的裴以北。

  裴以北调出手机备忘录,跟主任说了几项检查的名字,中文夹杂着英文,还都是缩写,我一个也没听懂。

  按照主任开具的检查,我去做了几个心理测试的量表,又被带到另一个房间里,做了磁共振。能说服裴以北带我来看脑子的,大概也只有何涛了,我愤愤地想。

  “当当——”我把打印出来的测试报告递给裴以北,满含期待地等着她翻阅。

  见她看得太慢,我忍不住在旁边解释道,“只有抑郁那栏是存在抑郁倾向,其他一切正常,注意只是倾向,连轻度都算不上呢。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哪还有我这么健康的人呢?”

  “行,走吧,去医生那儿看磁共振结果。”她把检查报告对折一下,拿在了手里。

  “欸,裴裴,你走那么急干什么?”我快步跟上她,在进诊室之前,我突然停下脚步,说我要去趟洗手间。

  我果然还是喜欢逃避。

  “……那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话是这么说,可等我回来的时候,裴以北已经不在门外了。我推开门,朝诊室里探头,她和主任一齐抬头看向我。我只好老实巴交地进门坐下。

  “一切正常。”主任往我的方向转过一点电脑屏幕,上面的图像我看不懂,只能大概看出来是个脑子,她微笑着对我说,“不过我还是建议寻求心理咨询的治疗,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容易留下创伤后遗症,及早调整更容易恢复好。”

  告别主任医生之后,我们又去找了何涛医生。

  不过这次,何涛拒绝了为我做心理咨询的请求。

  他说他跟裴以北的咨询关系还没有结束,而我跟裴以北又处于亲密关系之中,出于咨询伦理的考虑,他不能成为我的心理咨询师。

  一周后,我们重新回到了那家三甲精神专科医院。

  医院的心理咨询室跟何涛的工作室没法比,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冷冷清清的日光灯,还有硬邦邦的木头椅子,就跟所有普通门诊差不多。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男医生,他的桌面有点乱,看得我不太舒服。

  靠近我的位置有一包抽取式面巾纸,包装还很平整,不过纸巾只剩下几张了,大概是每天坐在这个位置上擦眼泪的人实在太多。

  我一坐下来,他就拿出了一块牌子,上面写了收费标准,一小时三百,他问我是不是可以接受。

  我没太大所谓地点了点头。

  我并不是很想来看心理医生,自始至终,我都觉得自己没病,可是裴以北担心我担心得厉害。我开玩笑地说,她带着不情不愿的我来医院,就像是操心的妈妈带着叛逆期的女儿。她回馈给我一个绵长的吻,说妈妈才不会这样做,但是老婆会。

  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如实回答了这个老医生的问题,无非是一些成长经历、人际关系。

  “我们现在来聊一聊解决方法,”他拿出一张草稿纸,在上面写了“成就感”三个字,说,“你现在的问题就是缺乏成就感,你自己想想,你过去人生中有没有什么特别有成就感的事?”

  我痴呆似的盯着草稿纸,沉默不语。

  “不用想了,”他打断我的走神,说,“有的话肯定马上就想到了,这么久还没想到的,肯定就是没有了。”

  我迟疑地看向他,想告诉他,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我有女朋友,但是联想到他的岁数和接受能力,我决定还是继续保持沉默。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没办法改变过去,但还有未来。你说宗教创造出来有什么用呢?就是为了宽慰我们的过去……”

  我觉得光让他讲不太好,就说我看过阿兰德波顿的一本书,叫《写给无神论者》,里面就阐述了宗教的作用。但我才讲了这么几句,他就“嗯嗯对对”地连连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让我认为,他不仅没有读过这本书,甚至也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我要确定地跟你说,你是非常优秀的。”他握着笔,用力在纸上“优秀”两个字下划了几道,然后写出“事业”和“爱情”四个字。

  “你怎么知道我优秀?”我打断道。

  我知道鼓励来访者是这些医生常用的套路,但我就是想故意抬杠。

  “你就是很优秀……”他依旧语义不明地糊弄过去了。

  我忍住打呵欠的冲动,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剩煎熬的二十分钟。我盘算着今晚一定要以这一个小时对我造成的精神伤害为由,威胁裴以北,让我在上面一次。

  “爱情,我们现在来说爱情!”他略带激昂地在“爱情”两个字上画了个圈,说,“你刚才说你没谈过男朋友,其实是你的成长环境造成了你对男人的不信任感,你以后可以试着靠近男人,去感受一下爱情。”

  “可是我不想要男人。”我淡淡地说。

  “欸?你可以不着急,但是不要抗拒爱情,男人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

  “可不可怕是另一回事,但我真的不想靠近男人。”我争辩着,觉得自己在对抗某种洗脑组织。

  “你不要这么说,男人就像大树,”他在纸上画了棵树,又画了一个指向那棵树的箭头,固执地说,“好的男人,会吸引你不由自主地靠近他,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你就是会被这颗大树吸引。”

  “我是同性恋。”我抢过他的笔,往树干上画了把斧头,无奈地说,“所以我对男人真的没兴趣。”

  “什么?同性恋?你刚才怎么没说?同性恋这个问题的产生根源应该也跟你的经历有关,针对男同性恋有一个恋母情结的说法,至于女同性恋,我认为……”

  “你疯了吧!”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冲他吼道,“我是同性恋,关你什么事?我根本就不是来看这个的,有空管这么宽,不如回去多读几本书……”

  要不是裴以北匆匆推门进来拦住我,我能把剩下的十五分钟都用来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