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半碑>第42章

  虽然我的草稿东扯一块、西扯一块,连完整的句子都没多少,裴以北还是很耐心地看完了。

  在她重新看向我之前,我抬起手,越过桌面,准确地点在了她的眉心。她握住我的手指,放到桌面上,顺势松开了眉心,庄重地问我,“你确定……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其实不是很确定……”我心虚地缩回手,支着手肘斜撑在桌面上,歪着头说,“不过既然人都在这了,就顺便把事情办了吧。”

  “你这话讲得跟要结婚一样。”

  “也不是不可以。”我抬起眼,对上裴以北短暂的惊讶,她的眼神中似乎还潜藏了一丝期待,我接着说,“你跟别的当事人也这样开玩笑吗?”

  “当然不,只跟你。”她极轻地笑了一下,随后神色迅速恢复如常,严肃地问,“楠楠,这件事我从嘉阿姨那儿大概知道一点,但我还是要先问你,你的诉求是什么?”

  “诉求?我的诉求可以是什么?”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经济赔偿、公开道歉。当然,拐卖儿童属于刑事犯罪,根据现行法律,是要进去蹲几年的。在此基础上,案件中出现虐待、知情不报以及造成其他伤害的,又或者受害人出具谅解书、收买方积极配合案件侦破等情况,都会影响量刑。”

  “也就是说,我是想让他们赔钱,或者让他们坐牢,或者让他们赔钱并坐牢?”

  “你可以这么理解……”裴以北点点头,并不催促回答,在我沉思的间隙,她又翻起了我的草稿。

  坦白讲,我是真的没有想过要把吴拥和刘春华怎么样。印象里,我跟他们一直是“不太熟”的状态,尤其是刘春华怀孕后,我差不多成了他们眼里的透明人,但也不至于虐待我。

  更何况,他们要是真的被抓起来了,家里那个刚上初中的妹妹不就成了半个孤儿了吗?

  可要我出具谅解书也是不可能的。自从见过□□程后,我常常会想,我原本应该有一个大学教授妈妈,一个软件工程师爸爸,或许我还可以向他们撒娇,然后养一只可爱的小狗……

  我这么想就这么说了,令我惊讶的是,裴以北并没有表现出为难、纠结之类的情绪。她平静地在电脑上做着记录,之后讲出的那番话带有温和的警示意味:

  “楠楠,我想说的是,法律有其自身的判断标准,并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是受害者的意志。”她讲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会。

  “所以,如果你决定追究这件事,我们要做的就是提供事实依据,可最后的判决结果并不由我们说了算;又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因为不希望妹妹变成半个孤儿而不追究,他们可能依然会被采取相关措施,不过也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听着裴以北的声音,我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体。

  直到她说完,我依然愣愣地盯着她。一瞬间,她望向我时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统统化成了长久静谧的湖泊,等待着我投入一颗石子。

  她在等待我的决定。

  良久,见我依旧沉默,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蛋糕,递给了我,“饿吗?我面对一些很难做的决定的时候,会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再去思考。”

  我呆滞地接过小蛋糕,放在了桌面上。

  “砰——”

  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中,我一掌拍漏了小蛋糕的充气包装,几条肉松因此飞溅到了桌面上。我没有第一时间去擦桌子,而是盯着裴以北,士气高涨地说了一声,“干!”

  这时候,裴以北的一名同事正好走到她背后,她显然被我吓了一大跳,原本要拍裴以北的手在半空中抖了三下。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问裴以北道,“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没、没有,”裴以北尴尬地回过头,指着我牵强解释道,“她……她饿了,刚才是在拆一袋充了气的小蛋糕。”

  她闻言松了一口气,又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桌上惨烈的肉松蛋糕,我机灵地拿起来咬了一口,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裴以北问她。

  “没什么,就是跟你说一声,我跟喻哥先去吃饭了。对了,我明早也不过来了,要去走访一个当事人。”

  “明早的走访,你们俩一起吗?”

  “哪能啊?当然是各忙各的了,现在也是正好都空了,才一起吃的。”

  裴以北点点头,跟他们挥手再见。她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桌子,心虚地左右瞥了瞥,压低声音说我刚才吓了她一跳。

  “一想到要跟我的女朋友一起维护法律的公正性,内心的激动就怎么都压不住了。”我调侃着解释道。

  裴以北对我的话不置可否,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低头时的偷笑。她抬起头,让我描述一遍关于刘春华和吴拥的记忆。

  我深吸一口气,替她合上了笔记本电脑,邀请道,“感觉要讲很久的样子,你同事都去吃饭了,我们也先去吃个饭吧?”

  裴以北稍加思索就同意了。

  她把随身物品都收到背包里,跟留守的同事打了个招呼,就和我一起离开了。

  我先陪她把包放回了旅馆,然后带着她去了中午那家面馆。面馆的卤猪大排有幸得到了裴以北的好评。

  饭后,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我们沿着河边散步。

  四月份的傍晚很惬意,河岸的柳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农村不似城市,夜幕一旦落下,各种嘈杂就会悄无声息地隐去,只剩下散步的人的交谈声。

  裴以北在一座拱桥的中间停下,后背倚在栏杆上。晚风吹动她的发丝,我伸出手指,她的发丝就缠了上来。

  不远处有个水果摊,简易的深蓝棚顶上拉了两盏白炽灯,旁边还有一辆冒着烟的烧烤车。她新奇地望了一会,回过头问我,“你就是在这样的街道中长大的吗?”

  “差不多吧。”我抬起下巴指了指那辆烧烤车,说,“我小时候特别馋那种烧烤,不过没钱买,后来长大了,有钱了,却不想吃了。”

  裴以北沉默地注视着我,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眼里仿佛闪动着粼粼波光。

  她牵起我垂在身侧的手,举到胸前,低头在我的手背落下一个吻,说,“楠楠,今晚的微风,很适合听故事,给我讲故事吧。”

  “故事啊……”我沉吟片刻,竟然真的像讲睡前故事一样,开口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在上航村读小学的漂亮女孩,她特别聪明,凭本事被保送到了很好的公立初中,又凭本事考上了很好的公立初中,后来又凭本事考上了一般般好的大学。”

  “亲爱的,这就没了吗?”裴以北转了转眼睛,好整以暇地问,“这个故事是证明了这个漂亮女孩的智商吗?”

  “是证明了我亲爱的……的眼光。”

  裴以北纵容地摇了摇头,她抓着我的手,撒娇似的靠在了我肩上,贴着我说,“我还想听听,这个漂亮女孩家里的故事。”

  “那说起来就有点长了。”我歪了歪脑袋,用耳朵蹭了蹭她的头发,提醒她要准备好耐心。

  我们很安静地倚在一起,我给她讲了剩下的故事——

  我的记忆是从刘春华怀孕开始的。

  我记不清,那时候我是上四年级还是五年级,总之刘春华怀孕之后,他们就不太搭理我了,所以我跟他们的关系一直是“不太熟”的状态。

  刘春华怀孕之后,吴拥怀疑那个孩子不是他的。我关于这件事的印象很深刻,因为他们当时为这事吵了好几天,几乎要把房顶掀翻,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能碰到来凑热闹的邻居。

  后来他们终于去了趟医院,亲子鉴定显示,那个孩子就是吴拥的。不过医生不肯透露性别,吴拥不知道用了什么土方法,判断肚子里是个男孩,到处跟人吹牛皮,高兴得不得了。

  显然,这个土方法不太准,刘春华后来生了个女孩。

  我偷偷去翻过他们的亲子鉴定报告,他们把医院的所有单据都放在同一个抽屉里。在那个抽屉里,我意外发现了以前的检查结果,吴拥的精子活力太低,他们几乎没有自然受孕的可能。

  我查了试管婴儿的价格,一次要好几万,一般来说,需要好几次才能成功,他们肯定付不起这个钱。

  这也是我猜测他们收买被拐儿童的原因,至于为什么不是买个男孩,我想也是因为男孩太贵。

  我比一般的小孩早熟很多。上航村小学有个阅览室,这里的人都不喜欢读书,阅览室常年空荡荡的,只有我天天泡在里面。大概五六年级,我就懂基本的生理卫生知识了,所以也能看懂一些他们的报告。

  其实我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

  读高中的一个周末,我本来是住校的,但因为要拿什么东西就回来了一趟。他们在楼上讲话,讲得很大声,没听到我回来。我就听到刘春华说“反正是捡回来的,哪来的钱供她读大学,读完高中,找个人嫁了就行了”,吴拥在旁边抽着烟,态度很无所谓。

  不过,我当时只以为我是被捡回来的,没想到另外一层。

  我偷偷地拿上东西就溜了,没让他们知道我回来过。我很害怕,从那以后,我周末就更不回家了。

  高考完,我在镇上找了份端盘子的工作,包吃包住。我能赚钱,而且没管他们要学费,他们还挺高兴的,就暂时没提嫁人的事了。

  我转过头,嘴唇轻轻擦过了裴以北额头上的碎发,“再后来的事,你差不多都知道了,读大学、毕业、工作,除了不回家,其他都跟大家没什么区别。”

  一口气说完这些,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疲惫也随之袭来,我望着逐渐低垂的夜幕,突然很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裴以北从我肩上离开,问道,“一般来说,3-6周岁就会开始有记忆,就算记不清,你也应该模糊记得有个怪叔叔或者怪阿姨把你从某个地方带走,这类记忆也没有吗?”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被拐走的时候是五岁,但我的记忆好像从四五年级才开始,再往前就很模糊,尤其是被拐走之后的一两年,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也可能是太害怕了,又或者太迷茫,大脑就帮你自动屏蔽了这一段。”她安慰道。

  我无奈地摇摇头,表示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她双手捧起我的脸,用大拇指在我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冬天里她的手常常很冰,不过现在已经到了春天,她的手心很暖和。

  她揽过我的肩,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没关系、没关系……”她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在我耳边说,“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明天下午我陪你回去一趟,把户口本拿上,嘉阿姨的材料我这里都有,我们先去当地派出所把户籍迁好。”

  我抬起头,从她怀里钻到了她肩上,带着哭腔说,“我还以为拿上户口本是要去结婚呢。”

  “会有这么一天的。”她的声音坚定而让人安心。

  晚风轻拂柳条,吹动了天上的薄云,浮出一轮弯月。

  不远处的烧烤摊迎来生意,升起了浓烟。

  我们在月色下的烟火中长久地相拥,奢侈地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