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半碑>第40章

  大巴车颠颠簸簸地前行着,从新库市出发,大约得开五个钟头才到乡下。

  我困得睁不开眼,一上车就靠在裴以北肩上呼呼大睡。幸好四月刚入春,天气还有些冷,裴以北穿得很厚,要不然就她瘦得皮包骨那样,我一路上怎么也得颠簸出轻微脑震荡。

  裴以北是那种我羡慕不已的“吃不胖”体质,但她的体重又不至于轻到离谱,或许是经常健身的缘故。其实我也应该加强锻炼,但只有在她的监督下,我才迈得开腿。偏偏她又是一个很心软的教练,我的锻炼成果也就很有限了。

  大巴车司机一个急转弯,我的脑袋瞬间离开了裴以北的肩膀,直往车窗上撞去。

  预想中的闷响并没有发生,我撞上了一片柔软。

  裴以北的手掌挡在了我的头和车窗之间,我睁开眼睛,摆正身体后把她的手拿了下来,抓在手心里揉着。

  “舍得醒过来啦?你要不要猜猜现在几点了?”她轻笑一声,抽出手,一把拉开了车窗前的灰色帘子。

  金色的阳光大片地洒在我的脸上,升腾起融融暖意。记得我们登上大巴车的时候,天色还很暗。我一时睁不开眼,抬起手掌挡在脸前,借着落在眼睛周围的阴影观察车窗外的景色。

  “我这是睡了多久?”我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杂草问。

  “很久很久……现在差不多到中午了,待会儿下了车,我们先去吃午饭,然后你就可以回去补觉了。”

  裴以北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我的脑子还很混乱,没有立刻回她的话。我把灰色帘子完全拉开,依然盯着车窗外。

  车窗外并没有多吸引人的景色,无非是绿的黄的杂草、稀疏歪斜的矮树、统一灰色水泥外墙的房子、路边嬉闹哭喊的小孩,以及远处宽阔的田野。我看在眼里的这一切,逐渐和过去岁月里的记忆重叠。

  “这里是哪里?”我回过头,焦急地问她。

  裴以北神色微变,俯身往车窗外望了几眼,但没看出什么名堂,她不解地说,“这里应该跟上航村很近了吧,车窗外面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你刚才说,要去的地方是上航村?”

  “对啊,我之前就跟你提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可能是我当时走神了一下,没听仔细……”我抓了两下头发,重重地靠到椅背上。我打开手机里的地图软件,搜索裴以北说的那个“上航村”,指着搜索结果问她是不是这个。

  她用两根手指缩小地图,比划了一下我们的位置和上航村的距离,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吧,你看这个距离,好像快到了。”

  “哦……”我不太认真地应了一声,低着头在地图软件上搜起了别的地方。

  做这件事的时候,我抱有一定的侥幸心理,短短几秒过后,这一丝侥幸在阳光下蒸发得无影无踪。

  我这一觉,真的是睡得太久了。

  裴以北一头雾水,她用手背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嘀咕了一句“体温很正常”之后,低声问我上航村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从手机屏幕上收起视线,将目光挪向她。

  太阳偏移过一个角度,笼罩住了裴以北的脸。阳光下,她琥珀色的眼睛朝我轻轻眨动着,颜色似乎比平时浅,甚至有点透明。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我并不想撒谎,也没有办法撒谎。

  我们坐在大巴车最后一排,我伸长脖子,朝车厢里扫了一圈。由于接近终点,路上补觉的人三三两两地醒了过来,大巴车里有些絮絮私语,没什么人注意到我们的聊天。

  我凑近裴以北,低声说,“吴拥和刘春华,他们住的地方叫下航村,我刚刚查过了,跟这个上航村很近,差不多算隔壁村。”

  “吴拥和刘春华是……就是你……那个?”她含蓄地问。

  “嗯。”我点点头,不知道还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安静了下来。

  裴以北抓住我的手,交叠着放到她腿上,说,“要是你想去见他们,我陪你去。要是你还不想,我们也不着急。或者你想要做别的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我望向她的眼睛,像游弋在沉静的深海,她是我最后的氧气来源。

  良久,我郑重的点了点头。我离开裴以北温暖的手心,挽上她的胳膊,重新靠在了她身上。

  车窗外的光影不断掠过我的脸边,很晃眼,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我静静感受着阳光的灼热感,想象它日复一日地燃烧的模样,心想等下一次再睁开眼,就真的该醒了,从一场做了十七年的噩梦里醒来。

  我在裴以北衣服上蹭了蹭,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她脖颈处散发出的西柚香气钻进我的鼻腔,让我回忆起了另外一件事——

  几天前,我上完早上的德语课程,被告知负责下午授课的老师请了假,于是平白捡到了半天假期。

  裴以北的午休时间到下午两点过,大约一点钟,我带着麻糬蛋糕到了他们律所楼下,想给她一个惊喜。蛋糕是在我常去的甜品店里买的,裴以北不喜欢吃甜食,唯独这款蛋糕她肯赏光。

  我不喜欢写字楼里前台打量的目光,这天春意正浓,我提着蛋糕在大楼外的一棵樱花树下等她。我刚要给她打电话,却看到一个跟裴以北很像的身影从自动门里走了出来。

  她朝着跟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快步追赶她,手里的蛋糕被甩得像在坐海盗船,但也只追上了一点点。

  我拖着发酸的小腿继续追她,到了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才好不容易确定这个人就是裴以北。她很少有走得这么急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为了工作,可她现在两手空空,只背了一个小斜挎包。

  “欸,裴……”我站在斑马线的另一边朝她挥手,才喊了她的姓,绿灯就变成了红灯,一辆启动的公交车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

  车辆接二连三地驶过,我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拿着手机,拿不准到底要不要打电话给她。

  我朝她走的方向望去,接下来,她依次会经过一家大型超市、一家星级酒店、一座购物广场,还有……一所私立医院。

  红灯一结束,我就小跑着穿过了斑马线。我远远地跟着她,看到她拐进了医院。

  医院里跟踪人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跟踪王征的经验,这次跟踪起裴以北很轻松。相比之下,她去的地方就不是很轻松了。

  “精神卫生科”,我站在指示牌前,盯着这五个字出神。

  那块麻糬蛋糕被撞得没了形,到最后也没送出去。我在精神卫生科的候诊厅里,心烦意乱地坐了一整个下午,自己把蛋糕吃掉了。

  这家医院的这个科室好像不太忙,下午四点多的时候,裴以北去的那间诊室,空了很长时间,我在自助挂号机上挂了个号,推门走了进去。

  诊室里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医生,穿白大褂,戴了一副框式眼镜,头发理得很短,是非常普通的长相。或许是因为皮肤比较白,人也打理得清爽,看上去很斯文。

  见我进门,他指了指办公桌旁的一张凳子,让我坐下。他点了几下鼠标,问我到这里来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很符合我对一些文艺作品里的心理医生的想象,讲话的声音温柔且平和,对待来访者礼貌而富有亲和力,尽管严格来说,他是一名精神卫生科的主治医生,而不是心理医生。

  我在凳子上坐下,看到办公桌上有一块亚克力座位牌,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叫何涛。

  一个普通的名字,我想。

  “你好,到这里来,是有什么症状呢?”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我回过神,将目光从座位牌上收回来,坦白地说,“我没什么症状,我到这里来,其实是想问您下午第一位病人的情况,她叫裴以北,她生什么病了?严重吗?”

  他轻轻皱了皱眉,像是在整理混乱的信息,他又点了几下鼠标,问,“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妹妹,”我胡诌完,怕他不相信,又补充道,“我跟她关系很好的,但她从来没跟我讲过这个事,我很担心她。她的生日、工作单位、住址,甚至身份证号我都……”

  “等等,你先别急。”他打断我焦急的状态,缓缓地说,“裴以北下午是来过,你说你是她的妹妹,可是你的个人信息上……姓吴?”

  我一时哑口无言,心里后悔就不应该挂号,直接进来就好了。

  眼见就要被拆穿,情急之下,我冒出了几句真话,“因为我是被拐卖儿童,很小的时候就丢了,去年年底才找回来的,改名字手续还没来得及办。”

  “去年年底到现在,也有小半年了,还没有处理好相关手续吗?”

  “那是因为我妈妈她……总之牵涉的人很多,每个人又都很复杂,处理起来比较麻烦。”

  “那你呢?找回失散的亲人之后,感觉怎么样?”

  我突然冷下脸,把最开始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说过了,我没什么症状,我只是很担心裴以北,希望您至少给我个方向。”

  “我并不是说你哪里不好,”他组织了一下措辞,微笑着说,“只是有点惊讶。”

  “惊讶什么?”我问。

  “听你的描述,你应该经历了不小的变故,但你说得很轻松。”

  “可能是我心态比较好……还是说回裴以北吧。”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停顿了一会,说,“既然她没有跟你说,就说明她不想让你知道,你只要把她当成普通人正常相处就好了,不用特别关注。”

  “她的病症是器质性病变,还是心理状态方向?”

  “这属于病人隐私,我不能透露。”

  “她的职业是律师,会接触到很多人。您是精神科医生,您一定比我清楚,许多爆发状态的导火索,就是某个人做的某件小事。如果我不知道她的情况,我就没办法帮她。”

  “这么说吧,我跟她见过不止一次,我相信她能处理好。”

  我垂下眼,不再指望从他这儿问出什么,而是说,“过几天她要去农村做法律援助,农村里的纠纷总是琐碎一点,我会跟着一起去,有什么刺激源是需要避免的吗?”

  “我认为没有。”他平和地微笑了一下,说,“她的情况并不严重,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工作。”

  “是因为快要痊愈了吗?”

  “精神类的疾病,医学上很难用痊愈来概括。你刚才说你们要出差一趟?”

  我点了点头。

  “那等你们回来,要是觉得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挂这个号。”他打开抽屉,拿了一张名片递给我,补充说,“不是私人联系方式,是工作室的,我周末坐诊。”

  他平和的语气似乎带了点镇静的作用,我因此忽略了他话里省去的主语。

  我接过名片,道了声谢。

  那是一家心理咨询工作室的名片,我只简单看了一眼,就塞进了口袋里。

  大巴车剧烈颠簸了一下,司机又漂移过一个转弯。这回我没有被甩开,因为几分钟前,我才把裴以北抱得更紧。

  没多久,大巴车停了下来。裴以北叫醒我,我跟她一起下了车。站在这片水泥地上,我仿佛回到了一切荒谬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