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不要休息一会?从昨天晚上就没睡多久, 眼睛都红了。”维恩看安塞尔第七次掩着嘴悄悄打呵欠,忍不住起身,走到椅子背后, 伸手握住安塞尔抓着羽毛笔的手, 轻轻开口。
“可是……”安塞尔看着手上还没有写完的信, 睫毛上还带着困倦的水珠, 有些犹豫。
维恩笑了起来, 手指不容置疑地缓缓挤入手掌拿下羽毛笔, 将安塞尔揽在怀里:“您口述, 我来代劳?”
他说着,在一旁的草稿纸上用漂亮的斜体字写下一排诗:“你看高山在亲吻天空,海浪也紧紧相拥。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如果……”
这是好久之前安塞尔给他读的情诗, 当时安塞尔因为羞涩没有将最后一句念出口,现在维恩也停在了同样的地方, 然后笑意盈盈地望着安塞尔。
安塞尔一下就意识到维恩读过后半部分了, 耳朵微微发红,有些无奈地偏过头, 眼神带着点玩笑般的责怪。
“你的字体和我越来越像了, 我自己都要分不出……”安塞尔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
维恩突然想起自己拿着安塞尔的笔迹伪造了很多信件去蒙骗坎森公爵, 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镇静下来, 亲吻了一下安塞尔的鬓角, 声音软软地打着商量:“让我来写吧, 好不好?”
安塞尔摇了摇头,有些古板地回答:“我是写信请人帮忙, 还是亲自写的比较礼貌。” 维恩叹了口气,知道拗不过他,只能退后一步,像跳舞似的优雅地鞠了一个躬,用唱歌剧的声调夸张地唱道:“那我亲爱的领主大人,可否恩准小维替您准备一块热毛巾,敷一敷您美丽如琥珀的眼眸?”
安塞尔忍俊不禁,用手挡了一下发烫的脸,然后放下,弯着眼睛一本正经地也回唱了一句:“我亲爱的小维,本领主准了。”
“得令!”维恩见他笑了,心里也是喜悦不已,“您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他说完,转身向书房门口走去。
刚走出书房,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迎面看见慌慌张张的卡罗跑过来。
前几天,卡罗就养好了伤回到了庄园,维恩还打趣他怎么不继续留在米斯特夫人的温柔乡里,卡罗只是傻笑着不说话,维恩以为他不好意思了,正琢磨着怎么调笑他,卡罗突然正色抬头,认真地反问:“她能陪我几年?”
维恩愣住了,或许是因为和安塞尔相处久了,太过安心,黛儿那边虽然不够和谐,但也没听说威廉做什么不好的事,他都快忘记这一茬了。现在卡罗一提醒,他突然有种惊醒的感觉,脸色微微发白。
卡罗似乎就是说给他听的,一把抓住维恩的肩膀,语气沉重:“维维,我不聪明也不年轻,我这辈子就这样子了,说点好话,做做情人,可你呢?”
“我听米斯特夫人说,最近庄园的好多项目都是出自你手吗?”卡罗听到的时候非常惊讶,他从维恩进庄园就一直像个哥哥那样照顾这个可怜的小孩,可以说是庄园最了解他的人,然而维恩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得这么优秀,除了欣慰之外,心酸与苦涩也同样填满了他的胸口。
他看着在身边蹒跚学步的孩子突然一振翅飞向了广阔的天空,徒留他呆在地面上,短暂的羡慕与不平衡之后,他又开始为飞走的雏鸟身上背着的链条深深忧虑。
正是因为见了太多飞不起来的人,正是因为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卡罗才知道维恩现在的一切有多珍贵,可对方却好像儿戏一般做着不入流的同性情人。
卡罗就这么想,便这么说了:“我们这个身份的人,差距太大了,有几个能走到最后?”
维恩心里正因为这个烦躁,眼眶一下红了,垂下头:“那有什么办法,我生下来就低所有人一等,我能怎么办?”
“有办法。”卡罗语气笃定,手顺着维恩的胳膊滑下,紧紧握住维恩的双手,他的掌心温热有力:“维维,不要工作了,我供你读书。”
卡罗是个很抠门的人,虽然他对人都很热情,也很会说话,但涉及到钱财方面的时候总是很谨慎。可就是这样的人,前世毫不犹豫地把所有钱都借给了维恩,在知道他还不上时也只是闷闷说一句“不用还了”,现在更是说出了供他读书的话。
这种话维恩只是听安塞尔和奥利说过,他们高屋建瓴,说出这话并不稀奇,但卡罗不一样,他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仆人,上学需要花多少钱,哪是他能承担起的?
“卡罗哥……”维恩心里五味杂陈,只能一下扑进卡罗的怀里,“你不要担心我……只要我想上学,少爷随时会送我去,只是我现在还离不开……”
卡罗抱住他,将下巴架在他的肩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傻孩子……”
“卡罗哥才傻……”维恩知道卡罗说话算话,哪怕自己没有答应,他也会准备好学费等自己回心转意。
就像小时候答应过维恩不让他过完生日一个人走夜路回庄园,便提着小灯冒雨走了好远的路,去姐姐家亲自接他回来。
虽然浑身都湿透了,但笑容却像小灯的火光一样暖洋洋的。
“小心别把新鞋子和裤子弄湿了。”卡罗把雨披掀起来,让他钻进去背起来,颠了一颠,维恩咯咯地笑起来,探出脑袋向姐姐姐夫挥手告别,才觉得这个生日完整地过完了。
卡罗匆匆地跑过来,维恩回头看了一眼书房中,安塞尔很疲倦地趴在书桌上,像是睡着了。
他不忍心打扰,上前一步拦住卡罗,压低声音:“怎么了?”
卡罗神色凝重:“工厂门口有人闹事,还打伤了员工,奥利不方便出面,华先生又休息了……”
“我知道了,我去一趟。”维恩皱起眉头,心中已经明了,多半是之前停工的工人报复的。他从来不担心那些贵族耍什么花招,就害怕这些混不吝的人来惹事。
“我跟你一起。”身后传来平静低沉的声音。
维恩一回头,发现安塞尔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工厂门前的混乱已经持续有段时间了。
站在外面能够看见最靠近门口的几个机位被推翻,零件散落一地,几个残疾工人脸上挂着彩,手足无措地躲在阴影中,有些头发上还向下滴着油。
警卫将闹事的一伙人拦在外面,对方还在大声叫嚣着。
维恩下了马车,拨开围观的人群,安塞尔瞥了眼闹事的人,什么也没说,直奔受伤的员工而去。
“怎么样?”安塞尔推开一旁管理人员递过来的损失报告,拉起一名员工裸露的手臂,皮肤已经红肿一片,刺鼻的油味传来。
员工不会说话,慌张地摇着手,比起自己的伤势,他更担心没有保护好珍贵机器的自己需要怎样赔偿。
“淬火油有毒,先去清理干净,然后去医院。这里我会处理。”安塞尔又查看了缩在后面的几个人的情况,然后宽慰地拍拍他们的肩膀,示意管理人员先带他们走,全程只字未提损失的问题。
门外的人见他无视自己,转身向被煽动的工人们大声宣布:“这个人面狗心的贵族说我们生产的不合格,让我们停工,却让他手下的残疾人继续生产不合格的零件,这到底是如他所说为了造福我们的福利工程,还是他敛财敛名,劳民伤财的私人工程?”
“就是,干脆直接改名艾姆霍兹好了,还装什么高尚的样子?”一时,响应无数。
维恩眯起眼睛,从警卫手上接过防暴盾牌,朗声道:“你说我们工厂生产的零件不合格,那就找人来检验,而不是不由分说冲进来打砸。”
他扫视了一圈,觉得起哄的人中,大多数的愤怒都好像演出来的那样,心里冷哼一声:“如果我起诉你们,你们打算怎么赔偿,平分吗?”
有些人的脸瞬间苍白,好像从热血冲头中清醒过来,一台机器起码十几万,原价赔偿。哪怕是动手的二十多个人平均下来,也是支付不了的。
为首的人却丝毫不慌,眼看着安塞尔从厂房的阴影下走出来,一个黑影从人群中窜出,早有准备的维恩身形一错,盾牌一顶架住铁棍,一推,一砸,将对方直接压倒在地。这是维恩从威廉那里学到的制服术,第一次使用就很有成效。
“谁指使你的,说!”维恩稍稍用力,被盾牌压着的人大声惨叫起来,虽然有疼和害怕的因素,但还是装的成分更大一些。
看见维恩动手,领头的又借题发挥起来:“他们竟然还敢打人!”
“你们疯了吗?是他先动的手!”维恩瞪大了眼睛,冲着变了脸色,议论纷纷的观众大喊道。维恩慌乱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添了乱,愣神间,被压制的暴民猛地挣脱,将他掀了个跟斗。
安塞尔快步走过来扶起他,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维恩,大声道:“就是他,他是这个少爷的情人。我亲眼看见他们接吻的。”
维恩不知道他是在那里看见的,明明自己和安塞尔从来不会在有外人的地方表现得太过亲密,但是散布谣言的人说得笃定无比,有不少人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维恩最害怕的情况,虽然在贵族圈子里有同性情人也算是默许的,但在平民之中,或许是受宗教影响,对这类人都很排斥。尤其是前些年出现了一对同性情人间谍,窃取国家机密之后叛逃,更是掀起一阵反同风潮,有偏激的人冲进酒馆,不分青红皂白地扫射坐在同一个酒桌的年轻男子。
维恩当时正好去拜访已经成为酒馆老板的儿时一同打工的伙计朋友,飞溅的子弹击碎了酒柜里的酒,流了满地的红酒与朋友和客人的血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朋友折了一个角还没看完的语法书落在维恩面前,明明之前很落寞地和维恩说上学也已经晚了,却还是偷偷地自学,可现在所有璀璨的梦想都像破裂的玻璃,碎了一地。
虽然知道偏激的人是疯子,虽然知道不该“受害者有罪论”,但当维恩缓缓起身看着朋友与他的恋人交叠的尸体时,还是忍不住痛心地想:为什么要喜欢男人呢?
安塞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架着他的胳膊想要将他拉起来,似乎默认了对方无根据地指控。
维恩只觉得安塞尔的手好像火一般烫着自己,他有些反应过度地一把甩开恋人的手,仓皇地看向围观的人群,异样目光晃晃如同鬼火摇曳,似乎要将他扒皮抽筋剜骨。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是他的情人!”维恩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真的太害怕牵连到安塞尔,只能极力否认。
“他可是我的表哥,我们一家都是教徒,每周都会去教堂做弥撒,怎么会做出……”维恩卡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安塞尔和他在一起之后很少去教堂了,都是黛儿陪着夫人一起,一时声音都哽咽起来:“……这么荒唐的事……”
艾姆霍兹夫人的虔诚雾都的人有目共睹,维恩搬出她,非常有说服力。然而想要彻底让人信服,还需要当事人的证明。
“你说是不是啊……表哥……”维恩回过头,带着勉强的笑容,却对上安塞尔清澈专注的眼神,好像一下望到他的心底,他的一切狡辩都显得可怜苍白。
安塞尔走上前,挡在维恩和人群之间,扬着下巴,神情冷淡傲慢,维恩知道他露出这个表情就是生气的表现。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性取向是我自己的私事,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解释。”
安塞尔知道维恩的苦心,却又实在没有办法否认自己和他的关系,哪怕只是点个头他也做不到。明明已经在一起了,却还要在公众面前伪装起来,他不甘心。
他恨不得向所有人炫耀,让世界的阳光和微风都围绕着他们,他不甘心。
维恩一下眼泪夺眶,捂着嘴巴,头也不回地向厂房里跑去,他怕再呆多一秒,就会不争气地哭出来。
安塞尔深吸一口气,正想说话,沉寂的人群中一个男人将手中的橘子砸了过来,因为没有钱,买的都是半烂的水果,橘子在安塞尔的额头上炸开,汁水四溅。
“恶心!”
安塞尔摇晃了一下,伸手将橘子抓下来,因为周围没有袋子,就这么用戴着珍贵丝绸手套的手抓着。
“弗根·麦克。”安塞尔突然开口,目光炯炯地看向扔橘子的男人,“我认识你,你在第六十一号工地。” 麦克被叫出名字,愣了一下,整个人畏缩起来。
安塞尔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又落到领头闹事的几个人身上,面若冰霜,声音冷硬:“可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不是停工的工人吧,为什么要来闹事?”
几个人慌乱了一下,又强作镇定:“你在吹什么牛,难道工地上每个人你都认识不成?”
停工的工地上的工人有几百个,安塞尔确实认不全,但是他会观察,这几个人的手上干干净净的,连老茧都没有,一点也不像是工人,倒是衣服下若隐若现的纹身像是街头的混混。 “我认不全,但你们的工友,也不认识你们吗?”安塞尔看向人群,准确地点出了几个工人的名字,他们走出人群,看着领头的几人,都是一脸疑惑地摇摇头:“从来没见过,我们到处找活干的时候也没见过他们。”
真相呼之欲出,几个人还想狡辩,被一拥而上的警卫扭住,挣扎中,安塞尔走到几个人中明显的头领面前,抿着嘴,脸上没有一丝柔和的笑意。
“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强权,哪还轮得到你在工厂门口和我对峙,你们早就像现在这样被送进监狱了。你猜让你背后的人知道你搞砸了所有的事,他还会不会保你?”
“你!”头领恼羞成怒地怒吼起来。
“是您。”安塞尔眯起眼睛,金色的眼眸让他看上去无喜无悲,今天的事真的触及到他的底线了,他的员工被打骂泼有毒的淬火油,他的恋人被众人指点非议,似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好欺负。
管理员说就是这个领头的打断了一个聋哑员工的右手,安塞尔垂下眼睛,手上的烂橘子按在叫喊的男人脸上,好像在面包上抹黄油般抹了下去。
“您等着,我的老板不会放过您的!”男人又怂又刚地威胁道。
“嗯。”安塞尔看着手上橙黄的刺眼汁水,平静地点点头,声音轻轻的:“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