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好心情, 维恩再次迈进大厅的时候,又是那副光鲜亮丽的样子,若非早就认识他的人, 恐怕都被他的外表所迷惑, 真认为他是什么天生的贵族。
维恩现在的想法很简单, 前世虽然恨透了坎森公爵和哈特格林夫人, 但新的人生已经开始了, 现在他的家人都健健康康的, 安塞尔也陪在他身边, 他有存款,有房子,有朋友, 完全可以装作干干净净——事实上这一世他就是干干净净, 没有什么必要再因为上一世的恩怨而破坏现在的生活。
他招惹他们,不是为了报仇, 非得说有什么个人情感在里面, 那就是想要出那口郁结在胸口的怨气。
除此之外,就剩下有关事业上的思量了:前世一直都是坎森公爵在和艾姆霍兹争抢第一的位置, 如果他想要将艾姆霍兹变成领头羊, 带着雾都其他企业家跑向错误的方向,就需要一只强壮的羊带头跟着他跑, 也需要一个野心勃勃同时又有实力的人来接下烫手的山芋。
坎森公爵于公于私都是他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恰巧对方又送到了跟前。
如果他要的少了, 谁会相信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出卖自己的表哥只要这点东西?如果他要的多了, 也有可能被坎森公爵认为是在羞辱, 而被记恨。他相信现在的安塞尔绝对护得住他,但他不想再添麻烦。
所以, 一万英镑,刚刚好。
对他们来说有些心疼,却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同时一万英镑也可以让他们放心地信任维恩。相信他贪财,有弱点,和他的表哥不一样。
见他独自一人闷闷地喝着酒,便有些商人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攀谈,想要分一杯羹。他们中有些是刚刚从商,没有什么把握与信心,有些则是做得见不得人的生意,不敢去找安塞尔。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舞会的开始不久,安塞尔就找了个回去换衣服的借口,悄然离去,这样一来,所有想要合作的人不得不去接触维恩。
今天结束之后,维因也会成为整个雾都避不开的名字。维恩有些怀疑,这次舞会到底是为了给夫人解闷,还是为了他特意举办的。
周围围的人越来越多,维恩暗自好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艾姆霍兹的商业地位有多尊贵,偶尔举办的一次舞会,也是各个企业家削尖了脑袋挤进来的。进来之后,也不跳舞,一个个围着互相试探聊天,倒像是大型的经验交流会。 这些人中好大一部分他上一世认识,所以越发能察觉到两世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之大。
光是看他们那个殷勤的模样,哪能想到曾经总是露出趾高气昂,满眼鄙夷的表情?
权力,金钱还有天生的阶级地位,果真是有这么大的魔力,将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半向上讨好,一半向下施虐。
若非太清楚这些人丑恶的嘴脸,维恩还真有些沉溺于这种高高在上的主宰感。
他嗤笑一声,委婉谢绝了他们聊天的请求,他还没自大到觉得自己可以做这些商业上的决定了。
维恩端着酒杯目光搜索着周围的人群,越过舞池去后面一排休息室找安塞尔。
虽然这种社交让他心情亢奋,但亢奋过后,那种怅惘疲惫的心情又填满了全部的感官。
他有一点想安塞尔了。
长长的走廊铺着红色的鹅绒地毯,一扇扇重复的门,有的闭着,有的打开,维恩慢慢地走过去,猜测着安塞尔会待在哪里,说不定正坐在窗台上,喝着果汁看书。
奇怪的是,哪怕只是想想自己那个情绪稳定的恋人,他焦躁的内心也慢慢被抚平,变得安宁起来。
他停在一个半掩着的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突然看见走廊尽头,有一抹熟悉的金色一闪而过。
他心里一动,追到拐角处,发现走廊上空无一人,静悄悄的。
跟丢了吗,还是我的错觉?维恩有些沮丧地放慢脚步。
余光突然瞥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右手边,那里一扇门微微留着一条缝,在一排紧闭的会客室中很醒目。
维恩的心跳快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抿住嘴唇,回头看看周围确定整个走廊只有他自己后,慢慢地一步一步移向打开的门。
手搭在把手上,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因为有专人打扫,会客室并没有预想中灰尘的味道,窗帘紧紧拉着,整个房间笼罩在淡紫色的阴影中。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维恩有些失落地停住脚步。
身后猝不及防传来“吱呀”的关门声,维恩悚然一惊回过头,只见安塞尔背靠着门,双手别在身后,白色的繁复衬衫配上浅色条纹西装裤更称得匀称的身材修长,在晦明不定的光影中笑得温柔,他的声音也像拂过梦境的轻纱,带点磨砂的质感:“在找我吗”
维恩眉眼放松,连带着绷紧的肩膀也垮了下去,好像养熟了的小猫放下所有的戒备,迈着慵懒的脚步慢慢靠近,眼神黏糊糊的,一秒也不肯移开。
安塞尔正想问问他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却被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少爷……”维恩的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好像在克制着某种更为强烈的情绪,一只手掌收为拳头绅士地搭在安塞尔的肩头上,另一只则放肆地顺着腰线向后,摸到脊椎的位置,慢慢向上。他低着头看着恋人,呼吸轻轻地吐在对方柔软的额发上。
安塞尔抖了一抖,压抑的惊呼化作一声急促的鼻音,茫然地手一松,贴紧门板,重心有些不稳似的调整了一下站姿。
维恩勾起嘴角,他可能比安塞尔本人还知道了解这副冷淡的躯体,不给对方找借口逃走的机会,他放在身后的手,很自然地换了个方向,将房门的保险打开,然后唐突地吻了上去。
安塞尔对维恩的亲近,只要不过分,向来都是有求必应的,当下就搂住他的脖子,闭上眼睛。
一时间,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悉悉索索的摩擦声与缓慢的呼吸声。
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或许是觉得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很奇怪,反正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外面的客人可到处都在找您呢……”维恩脸庞紧紧贴着安塞尔,压低声音,故意说道。
安塞尔脸烫烫的,带着明朗笑意,抱着他的头,手指插进发缝之中,轻轻梳理着维恩微卷的黑发,然后偏开头,拉开一段距离,一本正经地开口:“现在不是有你全权负责了吗,表弟?”
维恩忍不住又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吻,故作埋怨道:“您倒是清闲了,也不怕我被人欺负……”
安塞尔笑容收敛了一点,神情一下严肃了起来,维恩知道他有时会把玩笑当真,连忙解释:“我是说,如果……”
维恩咂了咂嘴,突然“如果”不出来了,安塞尔一脸了然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知道,我也说的是如果,如果有人欺负你,你不要忍耐,你要反抗。”安塞尔语气笃定平缓,“一旦你退让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对方便会不断地试探你的底线。”
“忍让从来都不是美德,愤怒才是。”
听到平日里温和地好像没有脾气的少爷说这种话,说不震惊是假的,但维恩随即又想起来,安塞尔似乎真的只在那些小事上无所谓,但在面对大事时总是冷着脸,坚持到有些倔强。
这种性格有好处有坏处,坏处是大部分的朋友都会离他而去,好处就是最后留下来的朋友都是大浪淘沙留下的金子。
“我知道了。”维恩乖巧地点点头,将头埋在安塞尔的颈间,猛吸了一大口气,好像猫闻猫薄荷一般,竟有些晕晕乎乎的。
临近深夜,舞会渐渐散场,维恩跟着安塞尔站在门口,目送着客人上了马车,驶出庄园。
空闲时,维恩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偏过脸,有些好奇地问道:“卡斯迈男爵的病还没有好吗?那明天他组织的宴会怎么办?”
也不怪维恩现在才想起来,这个夜晚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梦幻了。
安塞尔微笑了一下:“他的病早就好了。”他停顿了一下,与一个宾客握手,然后看向维恩,有些狡黠地眨眨眼睛:“他呀,现在躲得可不是阿瑞斯,而是丘比特。”
维恩最近恶补了不少神话故事,立刻明白了安塞尔的意思,瞪大了眼睛,有些激动:“也就是说……”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突然停了一个没精打采的中年人。
安塞尔也注意到他,礼貌地伸出手,有些疑惑问道:“您是……?”他印象中似乎并没有邀请这一号人。 中年人皮鞋擦的锃亮,西装却不是特别合身,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上。
看见安塞尔伸出的手,他有些激动地双手握上去,上下晃动。
这种失礼的动作让维恩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挡开中年人越贴越近的身子,以一种维护的姿态将安塞尔搂在身侧,凉凉开口:“您是刚刚趁着大门打开溜进来的吧?有什么事?”
他很确信自己方才并没有在大厅中间见过这个人,可是很奇怪,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中年人如此眼熟?
他正疑惑间,中年人也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松开手,从西装内衬口袋里掏出一块长纸条,上面有一个个排列不规则的小孔。
“我来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个。”中年人脱下帽子,有些斑秃的头上汗水密布。“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安塞尔接过纸带端详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维恩也凑过去,一眼就认出了它的开历:“这不就是打孔卡带吗,是从织布机上拆下来的吗?”
“是,是!”中年人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双手慢慢展开长长的纸带,眼神痴迷,似乎在他眼里上面的孔洞是世间最美的图画。 “你们不觉得这个东西除了在织布机上还有其他的用处吗?”中年人抬起头,压低声音,有些神秘:“比如用它来改进传真机,或者别的……”他语焉不详,似乎还不信任面前的两个年轻人,生怕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便会被剽窃走。
安塞尔也察觉到他的顾虑,只是来回看了几遍打孔卡带,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这时门口的门卫终于发现自己的疏忽,快步跑过来,就要将浑水摸鱼进来的中年人拖出去。
安塞尔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维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中年人挣扎着,没有办法,终于大声喊出一个单词:
“存储!”
“等一下!”维恩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也跟着出声。
他想起来了,上一世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上一世希金斯替他还清债务赎身之后,希金斯似乎也想在工业发展迅速的英国做点投资,所以两个人没有立刻回法国,反而在雾都住了大半年的时间。
那段时间,维恩打听不到安塞尔有关的消息,只知道他的庄园被出售,工厂被抵押,个人宣布破产之后就和仅剩的仆人们不知所踪。
希金斯在临时的豪宅中召开了好几次宴会,邀请商业界创新人士前来。维恩兴致缺缺,宁愿躺在床上睡觉,也懒得下楼。嬿珊艇
有一天底下声音太过吵闹,他忍不住下去,楼梯走到一半就看到几个哗众取宠的小丑喝醉了正在吹着乐器,大部分人围着高声笑谈。
维恩烦躁地皱起眉头,半个身子支出楼梯扶手,想看看希金斯在哪里,却不小心碰掉了给小猫玩的毛线球。
红色的毛线球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到一楼,维恩只来得及揪住毛线拖长的尾巴,眼睁睁地看着它不断解开,拉长,在地上滚远,最后在一双黑色的锃亮的皮鞋面前绕了两圈,终于停了下来。
维恩的视线顺着笔直的腿快速上抬,正好和那双惊讶的琥珀色眼睛对上。
维恩愣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红绳的一端,命运的荒谬与不可违逆抓住了他,自己寻找了好久的人竟然出现在这个混乱的大厅,他看着安塞尔消瘦的脸庞,苍白的皮肤,依旧是那种与人世格格不入的超脱气质,如同污泥里出落的洁白的花,心如刀割,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的好。
安塞尔似乎也不知所措,就那么愣在原地。
维恩很不自在地拢了拢衣服,似乎觉得在对方明亮纯粹的眼神下,自己的肮脏丑陋无处遁形。
“咳。”耳边传来一声轻咳,希金斯从身后揽住维恩的腰,脸庞上还带着绯红的醉意,压低声音:“在看什么?”
维恩有些慌张地转头,果然希金斯深色的眸子里全是不高兴,“我只是……”
他说不下去,便又去看安塞尔,却发现对方已经低下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动作轻盈优雅地抬起脚尖,跨出红毛线绕的圈,转身走开了。
维恩的心里空了空,一下好像噎住了似的,可是希金斯并不打算这么放过他,依旧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他。
维恩没有办法移开视线,就这么看着安塞尔和另一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小声地交流,对希金斯轻轻开口:“您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
希金斯看过去,待看清楚之后,露出不屑的笑容:“两个异想天开的人罢了,从别的机器上拆下来个组件,就整天嚷着要造什么存储器,差分机……现在经费不够,又到处拉投资。”
维恩听不懂,趴在栏杆上专注地看着。安塞尔还穿着以前的那套衣服,已经洗得有些脱形,看上去光芒暗淡了不少,但却依旧是那副干净美好的样子。
似乎是和同伴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安塞尔笑了起来,微微扬了扬脸,阳光的脸庞与旁边混乱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正巧映入维恩的眼帘。
维恩在二楼,看着又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心里暖洋洋的,也忍不住笑了,但又怕被别人发现,只能将头埋进自己的胳膊里。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害怕再次见面的时候,对方会是一副颓废的模样,但现在他终于放下心来。
什么差分机,什么存储器,他一点也不懂,但他觉得希金斯这次看走眼了,因为安塞尔一定会成功的。
他笑着,肩膀抖动着,袖子却有些被打湿了。
维恩认出眼前的人就是上一世八年后跟在安塞尔身边的同伴,两个人到处奔波,推广什么所谓的制表机、差分机之类的东西。
维恩不确定自己死掉的时候,这项技术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因为离开希金斯之后他攀上的贵族们再没有一个把他带到生意有关的场合上,他不识字,没有接触外界的媒介,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但是他想既然八年后的安塞尔都会觉得有价值的东西,一定是会成功的。
他喊住了门卫,中年男子坐在地上,有些狼狈,安塞尔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讶然,然而还是静静地等着。
“谢谢。”维恩拉起中年男子,男子惊魂未定地道谢。
“查尔斯?”维恩突然开口。
查尔斯有些惊讶,维恩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看向安塞尔,“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不如让查尔斯先住在庄园里,明天白天再商量一下他说的技术有没有价值吧?”
安塞尔点点头,手上还在无意识地把玩那个打孔纸带,查尔斯则是神情复杂地看了维恩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