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瑱陡然意识到,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对燕知微毫不设防。
楚明瑱一点点地塑造着小燕,见他成长, 再享受他的依赖、陪伴与情感回馈。
在这个孤独的世间, 被抛弃的燕知微, 与被放弃的楚明瑱,合该在那个雪夜相遇。
当年的燕王不藏私, 教他诗书、兵法甚至剑法, 关照着他每一步的成长,因为他喊他一声“主公”。
燕知微聪明刻苦, 是他最好的学生。世情将他磨砺的通透坚韧。假以时日,他再洗去些许年轻意气, 发展朝堂势力,就能不依靠皇权, 成为合格的一国宰相。
纵然燕知微天资卓绝, 也从未将自己的锋芒与锐利, 对准过于他有知遇之恩的主公。
这样的小燕, 怎么会背叛他呢?
“……陛下, 您过去在宫廷里, 不是步步谨慎,在饮食上从未大意过吗?那时的您多有戒心。”
燕知微声音温软, 却把恍惚的楚明瑱勾回到了遥远的时光里,“怎么, 现在却完全没考虑到刺杀的可能呢?”
楚明瑱没答话,因为他确实甚少担心这一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对了, 是燕知微开始帮他管理王府之后。
尊贵的君王躯体微僵,神情凝住, 燕知微退开两步,向他躬身垂衣,淡淡笑道:
“臣替您管家时,挡住了多少回刺杀,具体数目都有如实记载,也写过折子给您。这个数字您应该忘记了,臣再提醒您一次,截至您入京后,总共有一百二十四回。”
燕知微道:“随着您霸业大成之日将近,频率越发增高,入长安不足三月,就有二十余次。”
“银针淬毒,膳食下毒,歌舞宴席白刃刺客,买通婢女,酒肆围杀,暗箭……”
燕知微掰着指头算,“有其他王侯的,有来自朝廷的,还有私人复仇,还有……”
这些刺杀未遂的刺客,楚明瑱都交给燕知微处理,只是偶尔问一句,便不多管。
无他,这种刺杀太多了,却只能等到打到敌人地盘才能报复回来,剩下只是记一笔罢了。
燕知微本不想这般邀功似的提起,此时是必须要教登上帝位后,对明枪十分防备,却对暗箭认知不足的楚明瑱,重新拾回警惕心。
“朕,没有太多印象。”楚明瑱凝望着他,迟疑道。他果真是被保护习惯了。
燕知微偏偏头,叹息道:“陛下之所以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刺杀没有一次成功过,多数刺客都被拦在了抵达您身边之前。毕竟,您每一次用的食、水、汤药,甚至器皿,都会过臣的手。就算是安全的食物,也必然是臣试第一口……”
楚明瑱想起在宫里用膳时,燕知微总是不等他动筷,自己先吃一口,再给他布菜。
就连来行宫后,燕知微也四处走动,亲自检查过一遍,才放心他家陛下在行宫里到处浪。
“臣这种先于您动筷子的习惯,还被顾大人提醒过。臣习惯了,后来矫正了一下,最终还是改过来了。”
燕知微说的是老臣顾长清。这位清流重臣,明面上不与燕知微来往,私底下,却颇像是长辈待后辈,暗地里教他些为臣之道。
顾长清历经三朝,他看得明白,陛下的心在哪里。
楚明瑱看着他,眼底似乎有着流转的波光。
良久,他才饱含温柔与愧疚,轻声道:“知微辛苦。”
燕知微被他感谢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去。
他轻咳一声,掩饰面上绯红,道:“陛下英雄人物,胜败只能决于战场之间。霸业未成,臣自然不会教陛下被这些阴私手段打败。”
燕知微做幽州主官,忙碌一州事务时,手中有了实权,他更能时时控着幽州的燕王府,虽然主公经常不在府中。
在楚明瑱自军营归府时,燕知微更是去亲自迎驾,同进同出,一边安抚着疲惫的主公,知冷知热;一边则是密切注意异常,把危险捏死在襁褓里。
随军出征后,燕知微身为幕僚,随着燕王住在王帐,更是严谨地对待一切会送到主公手中的东西,排查每一个接近的陌生面孔。
在他这润物无声的高压下,哪怕是主公的心腹将领,进王帐汇报军情前也得解剑。
为此,他还被几个年轻将领吐槽:“燕王妃都没你当的这么精细。”
这样日复一日的严密排查与护佑,燕知微给他制造了最安定的后方,教楚明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征伐沙场,决胜千里。
他的心机筹谋用于保护一个人,营造的是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所以,楚明瑱从军营回到王府时,总是能放松下来,教小燕陪他用一餐热腾腾的晚膳。
在王府赏景时,他不需要时时戒备,甚至不必佩剑,只需要微笑着听小燕讲些幽州民生,奇闻趣事。
他可以安心睡到天明,或是揽着自家小燕说一晚上话。不需要在枕下藏剑,更不需要高度警惕。他知道自己身处安全之中。
燕知微向他承诺,既然燕王府交给他管,他必然要让殿下回王府时,如同回家。
家是什么。安全的,温暖的,有人在等待你的地方。
二十余年,楚明瑱走出压抑的禁宫,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家。
这些安全感,合该天然存在吗?
如若这样,年少的楚明瑱在宫中,为什么没有被这样保护过呢?
“臣提起这些,也是在向陛下陈情。”
燕知微撩起紫袍,似乎顾忌他提及的手段太阴狠,想要跪他,消弭他的猜疑。
“……臣忠心于陛下,七年如一日,从无反心。”
他还未跪下,又被楚明瑱抬着双臂,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未能移开视线。
很快,紫衣卿相被君王揽上来的臂膀带着前倾,顺势倒在他的怀里,被他紧紧揽住腰。
“臣只有一个主公。”燕知微窝在他怀里,轻声道,“主公对臣好,深恩厚义,臣无以为报。”
“朕知道。”楚明瑱从未疑过,他会将刀刃对准自己。
年轻的帝王时刻告诉自己,只要他是最强的,追逐最高枝的小燕就不会离他而去。时至今日,他有这个自信给他最好的。
楚明瑱却忘了,在过往的风雨同舟里,他早就得到过最好的。
燕知微孤苦伶仃,他拥有的不多,攥得住的也不多,仅一个燕王殿下而已。
所以,小燕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他的身上,如何哄他开心,如何让他顺心遂意,如何保护他,如何助他谋夺天下……
当年,他也是会拎着衣袍跟在他身后,高高兴兴地唤他“主公”的。
然后,楚明瑱用一次冷待,一次不救,一次掠夺,把他的小燕伤到至今也缓不过劲来。
“是朕考虑不周,伤着知微了。”
楚明瑱把他护在怀里,又怕把他捏痛了,半晌,才轻轻用手护在他后心,抚着他的长发,像是抱着天底下最珍惜的宝贝。
真是琉璃般坚强却脆弱的小鸟,他挡得住明枪暗箭,却只能被他捧在手心,一次也不能摔。
燕知微只有被君王最精细地养着,时时关注,仔细喂食,投入爱与珍惜,才会羽毛光滑漂亮,在枝头高兴地欢歌。
他摔落在地一次,哪怕没有碎,也会落得一身的裂痕与灰尘。他会掉眼泪,会伤的说不出话,会掉落许多漂亮羽毛,柔和的嗓音也啼着血。
哪怕再被捡起来放回窝里,认真护着,他害怕,也就不再唱歌了。
楚明瑱根本没在意他计谋里字字句句的针对,满眼看着的都是他的付出,心脏也揪着,快被愧疚给侵蚀了。
“朕从未疑你,却算计你,借此夺你身份,教你伤心……这是朕的过失。”
他想,小燕交出了这么多,才华、忠诚、名声、青春、情感与前途,他已快一无所有了。
他却自以为是,还要用权力胁迫着他,向他索取更多,他的陪伴,身体甚至是真心。
那天在龙床上,燕知微压抑着屈辱与绝望,说自己愿意承宠,漂亮脆弱的面庞,好似即将凋零的花。
那种痛苦,他难道还没有看够吗?
“陛下……”燕知微怔了片刻,他没想到,天子也会自责。
在此时,楚明瑱似乎不再是心思莫测的帝王,而是当年把他宠的无法无天,教他什么都敢做的燕王殿下了。
“不要怕,朕不会伤害你。”楚明瑱轻轻梳理着他的长发。
他道:“人,之所以区别于牲畜,是因为除了欲望,人还会有更重视的东西。”
他从未将燕知微视作玩物,凭什么罔顾他的意愿,以皇权压迫他,希望小燕打开身体供他愉悦与享乐?
他楚明瑱凭什么,就凭他是皇帝吗?
若是他仅由欲望驱使,巧取豪夺,强制于他,那他与只用下半身思考的牲畜野兽有何区别?
楚明瑱思及此,叹道:“朕违背了你的意愿,擅自把你带入后宫,却以为这是一种保护。”
他垂眸凝视着眼神迷蒙的燕知微,叹息道,“兴许,这并不是保护,更多出自于朕的私心。”
“陛下也有私心?”燕知微仰起头,眼眸盈盈,问道。
“朕也怕寂寞。”楚明瑱顿了片刻,揉了揉他后脑的软发。
他轻叹道,“谁说朕就不会厌烦这深宫一潭死水的生活呢。朕自私的很,自己困住了,就想着再拖一个人下水,时时刻刻陪着朕。你说朕坏不坏?”
“这是人之常情,陛下。”燕知微轻声道,“知微不怪您。”
燕知微窝在他怀里,听着帝王沉稳有力的心跳。岁月忽然就变得很长。
他听到楚明瑱轻声说:“知微,朕会等到,你心甘情愿地留在朕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