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夜间航班【完结】>第72章

  那就是闻惜与方嘉禾在哈瓦那滞留的最后一个夜晚,对她们而言,那个夜晚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回忆,更是她们互相试探对方心迹的非常关键的一天。尽管谁也没有明说,也都默契般地未将那层单薄的窗户纸打破,但有关对方喜欢自己这件事,两个人却都已经十分明确。

  古巴的交通向来不算便利,虽然有从哈瓦那到圣地亚哥的航班,但飞机实在是太破了,本地人都没几个会选择坐飞机在国内走动的。而这地方的离谱之处又在于,要想购买长途汽车票,居然还得提前几个月才能买到,所以除了坐火车,在古巴最好的出行方式,就只能是自己开车自驾。

  次日清晨,在胡安的主动安排下,闻惜与方嘉禾坐上了开往圣地亚哥的汽车。司机是胡安的朋友,和多数古巴人一样,他格外爱笑,性情开朗热情,总有说不完的话。在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路程后,几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车子停下的那一刻,三个人都如释重负般地出了一口长气,纷纷感慨这趟车程是如此的不容易。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每次回家都这么累了吧?”闻惜说,“坐飞机就得三十多个小时,中途转机的时候要是遇上航班延误,又得花费更多时间,到了哈瓦那以后还要坐十几个小时的车才能到家,真是跨越千山万水,要多折腾有多折腾。”

  虽然是清晨出发,但到时已是凌晨两点过,暮色中的圣地亚哥一片模糊,使人看不清它的真实面貌。知道闻惜和方嘉禾今天要回来,除了两个妹妹准时睡下以外,妈妈和叔叔都在熬夜等着她们,桌上的菜已不知热了多少回。

  闻惜向他们介绍道:“这就是方嘉禾,我的室友,也是我上大学以后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妈妈赶紧拉着方嘉禾坐下,笑道:“欢迎你来做客,早就听小游提起过你很多次了,这一路上肯定很辛苦吧?”

  “不辛苦。”方嘉禾说,“只是第一次来,也没带什么见面礼,希望阿姨不要介意。”

  “人来了就好,礼物就不必了。”妈妈说,“坐了这么久的车,都饿了吧?快到饭厅里去,我给你们包了饺子,趁热吃。”

  圣地亚哥同样非常炎热,这是一座山城,即便是在夜里,气温也不输于白天的哈瓦那。席间,方嘉禾一反常态,表现得十分健谈,与两个长辈有说有笑,和在学校里沉默寡言的样子完全不同。反倒是闻惜从坐下以后就没怎么说过话,一直大口大口地吃着饺子,仿佛没空开口一般,两个人到了这个家来,就像是性格互换了似的。

  叔叔是古巴国籍的华裔,自小在这里长大,中文说得不太流利,带有明显的口音。对于方嘉禾的到来,他显然也很高兴,尤其在听说方嘉禾是散打运动员后,就更是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问了方嘉禾不少问题。若非夜已深,顾虑到闻惜与方嘉禾都需要休息,又不想吵醒两个睡觉的妹妹,这顿饭多半要吃上几个小时才能结束。

  相继洗过澡后,两人上楼回到房间躺下,闻惜的卧室就和她在宿舍里的床铺一样,收拾得相当整洁干净。这都是妈妈的功劳,她知道闻惜对灰尘不耐受,所以床单被套一应都是刚洗过的,屋子里几乎看不见半点污迹,床前的书桌上还摆了个花瓶,里面装着闻惜最喜欢的薰衣草。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的话很少。”方嘉禾关了房间里的灯,在闻惜身边躺下时又将床头柜上的灯打开了,“是太累了吗?”

  闻惜在床上滚来滚去,把空调被弄得一团糟:“其实还好,不怎么累的,我在家里一般都没什么话说,这是以前就养成的习惯。”

  方嘉禾心思敏锐,对这个有些反常的情况一早就有发现。从进家门起,闻惜就表现得不太活跃,不论是和妈妈还是叔叔说话,她都有一种客套般的礼貌,表面亲近,实则暗藏几分疏离。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安静。”方嘉禾说,“回家会让你感到不自在吗?”

  闻惜说:“也不是不自在,该怎么跟你讲呢……”她组织了一下措辞,低声道,“你也看到了,我回来以后,叔叔并没有很高兴,他倒也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我跟他的关系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的状态,这可能就是人和人之间的磁场问题吧,反正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真正亲近起来,你懂那种感觉吗?”

  方嘉禾点头:“我懂。”

  “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挺喜欢你。”闻惜说,“你是我带回来的朋友,他能喜欢你就够了。”

  “再怎么样也比我爸好。”方嘉禾仰躺着,看着天花板上的图案,“就是有时候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要不你教我几句西语好了?”

  闻惜笑了两声:“叔叔的口音是有点奇怪,但他现在的中文已经进步很多了。”言罢又问,“你想学什么?”

  方嘉禾说:“简单一点的就好,比如谢谢之类的。”

  闻惜便教了她几句日常用语,方嘉禾跟着念了几遍,觉得不太好记,说:“还是算了,他英语怎么样?”

  “还行吧。”闻惜说,“正常交流是没问题的。”

  “那……我很喜欢,用西语怎么说?”方嘉禾忽然问道。

  “有好几种表达方式呢,我教你一句最基本的吧。”闻惜从床头柜上取过笔和小本子,先写给她看,再教她如何发音。

  “Me gusta。”方嘉禾照着念了数次,又问,“那我喜欢你呢,这个又怎么说?”

  闻惜用小本子挡住脸,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你学这个干嘛?”

  方嘉禾瞧了瞧她,无端笑了一下:“你猜?”

  “Te quiero。”闻惜把这句念得有些小声,视线落在手里的本子上,没再看着方嘉禾。

  方嘉禾说:“没听清,再教一遍?”

  闻惜看了她一眼,便又张嘴重复了一遍。

  “还是没听清。”方嘉禾稍稍皱着眉,一副很认真求学的模样,“你凑过来,大声一点。”

  闻惜说:“哦。”她老老实实地照做,朝方嘉禾凑近了些许,正要再教她一次时,倏而瞧见方嘉禾一脸微笑,仿佛什么小心思得逞了一般,不由气结道,“喂,你耍我呢?”

  方嘉禾绷不住了,就此笑出声来。

  闻惜顿时就觉得脸皮有些发热,顺手把小本子和笔往原处一丢,再将空调被拉上来盖住头,闷声闷气地说:“不教了,睡觉。”

  方嘉禾拍了拍她:“生气了?”

  闻惜噤下声来,半晌才道:“没有。”

  “我看你精神还挺好,刚回来是不是有点认床?”方嘉禾张开手臂,绕去闻惜脑后,“要我抱着你睡吗?”

  闻惜扭捏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抵挡住诱惑,挪动身子枕去了方嘉禾的手臂。她的后颈甫一贴上去,方嘉禾便顺势朝她靠近,闻惜只感到颈侧一沉,又有温热的吐息紧跟着喷薄在了那里,竟是方嘉禾把头埋在了她的肩窝,几乎将半边身子都压了过来。

  闻惜手脚一僵,这时是连动也不敢动了,偏生方嘉禾靠过来后便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她。于是一种微妙的氛围很快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微妙也就变得有些难言的焦灼。

  这种时候……她该怎么做?闻惜讷讷地想。

  自从跑去俱乐部看了方嘉禾的训练,她在那之后的主动就愈发明显,她本人并不想遮掩,闻惜也再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即便心中欢喜,但到底还是有几分慌乱与忐忑。

  面对方嘉禾的主动与暗示,闻惜不是不懂,而是没有恋爱经验的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以及她们的关系正处在一种朦胧不清的阶段,两个人暂时都还没有勇气迈出决定性的第一步,只能一点一点的尝试,慢慢进行摸索。

  挨得这么近,能够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心跳,还能嗅到彼此身上沐浴过后的味道,清新而甘甜。闻惜大睁着眼睛,正在思索要不要就这么睡觉时,忽听方嘉禾低低地笑道:“你心跳得好快。”

  闻惜很没出息地涨红了脸,觉得方嘉禾真是有些过分,也太懂得怎么撩拨她了。她咬了咬唇,重重地冷哼一声,骤然翻身把方嘉禾反压住,再伸长手关掉了床边的灯,颇有点咬切牙齿的意味:“方嘉禾,你给我老实点。”

  对比起闻惜刚才的反应,方嘉禾就显得从容不少,表面上看是闻惜学着她方才的举动压住了她,可实际上却还是她用手臂把闻惜圈在了怀里。方嘉禾一派镇静地说:“我怎么了?”

  “在回到学校读书之前,你最好别招惹我。”闻惜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自从两人在宿舍吵了那场架之后,她在方嘉禾面前就比过去要肆无忌惮了许多。

  “什么意思?”方嘉禾露出思索的表情,像是在分析闻惜这句话中的深层含义。

  “意思就是,我不想被家里人看出我们不对劲。”闻惜的回答相当于某种意义上的挑明,但她还是做到了委婉含蓄,“等回国以后,我有话想跟你说。”

  方嘉禾在黑暗中沉寂良久,末了才心平气和道:“好,其实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但只能等回国,等开学,现在还不是时候。”闻惜深呼吸一口气,“你能明白我的用意吗?我还需要一些心理准备。”

  “我明白。”方嘉禾说,“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闻惜静了静,抬头朝她看去,方嘉禾垂下眼眸,同样也在看着她。两人在昏暗的光线里对视一阵,闻惜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现在,睡觉吧。”

  在回家的路上,闻惜曾多次给方嘉禾打过招呼,她知道方嘉禾不太喜欢小孩子,所以一直在叮嘱她要是和两个双胞胎妹妹见了面,千万不要和她们计较,能包容就多包容一点。尽管两个妹妹实在太过闹腾,连闻惜自己都很烦,但方嘉禾冷脸不搭理人的功夫她可是见识过,为了避免妹妹们被她吓到,闻惜只能提前给她打个预防针。

  但没想到第二天起床后,方嘉禾已不在房里,闻惜睡得太沉,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洗漱完下楼一看,方嘉禾正坐在饭桌边吃东西,两个妹妹居然一点也没烦她,还分为乖巧地围在她身边看书,让方嘉禾教她们背古诗。

  这副和谐的场面把闻惜看得啧啧称奇,有了方嘉禾的存在,妹妹们也没空理会闻惜了,成天都缠着方嘉禾跑进跑出,皮球似的挂在她身上不肯下来。于是那之后的好几天里,一家人出门游玩时,两个妹妹便都像跟屁虫似的追着方嘉禾,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

  对此,闻惜表示非常不解,不明白那两个淘气包怎么会这么黏着方嘉禾,而方嘉禾的回答则是:“大概是我的人格魅力太强了,没办法。”

  那个夏天,北美洲的酷暑异常凶悍,持续的高温使得街道上人影稀少,田里的庄稼喝不饱水,顶着烈阳快要被烤焦。在家里吹了几天空调后,方嘉禾实在有些沉闷,需要去室外走动走动,闻惜便跑到仓库里翻出两辆自行车,带着她漫山遍野地跑。

  两人在林中穿行,顺着山路去了临近的镇子,途中遇到不少漂亮的教堂,闻惜拍了很多照片。日光烘烤下,远处的甘蔗地翻滚着灼热的气浪,方嘉禾从田野间飞驰而过,闻惜跟在她身后,没跟多久就掉了链子,差点连人带车摔下田坎。

  方嘉禾很快原路返回,替闻惜修起了车,搞的满手都是油,两个人蹲在一起,热得浑身都是汗,却在目光相交时看着对方大笑起来。

  “好像要下雨了。”闻惜拧开瓶盖喝了点水,方嘉禾的手还脏着,她只好掰着她的下巴,硬给她灌了几口。

  “没看出来要下雨。”方嘉禾把链条给闻惜接回去,看着晴朗的天空说,“我记得你提过古巴的天气很不规律,爱下雨,怎么我来了这么久,一次也没下过?”

  “那你等着瞧吧。”闻惜很有自信地说,“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她说完,开阔的田野竟在顷刻间平白刮起了风,天色也紧接着暗了下来。方嘉禾挑了下眉,闻惜嬉笑一声,抢在她之前骑着单车蹬了起来,大喊:“快跑!”

  方嘉禾立即跟上,问她:“你怎么知道要下雨?”

  闻惜放声大笑,头也不回地说:“我就是知道!”

  就像预言成真似的,她们还没来得及跑回镇上,一场暴雨便猛然间砸了下来,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浇成了湿淋淋的落汤鸡。

  闻惜踩稳踏板,捏紧扶手,任由单车从坡上滑行,方嘉禾见她骑得不大稳当,还那么横冲直撞,不免提心吊胆,生怕闻惜又摔下去。雨实在太大了,又来得这样猝不及防,让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田间小路很快就变得不利于行走,闻惜只好冲到附近的一座农房外,回头高声道:“方嘉禾!快过来!”

  茫茫雨幕中,方嘉禾穿着和她相同的白体恤,全身透湿,努力从雨中赶到她身边的样子莫名有些狼狈。闻惜看得乐不可支,站在原地笑得脸颊发酸,等方嘉禾终于追赶上来,不管不顾地扔掉车跑到她身边的那一刻,闻惜忽然心念一动,从兜里摸出手机,高高地举起来,对方嘉禾说:“哎,快看这里!”

  “咔嚓”一声,那个瞬间即刻被定格成了永恒。

  两个人的初次合影,就完成在那样匆忙的暴雨天里,直至许多年后,闻惜都还保存着那张照片,用来怀念她们曾经一起度过的青春,和那个难忘的夏天。

  “别在雨里站着了!”方嘉禾根本来不及看向镜头,第一时间拖着闻惜朝农房屋檐底下奔去,两辆单车被无情地遗弃在了雨中,唯有车轮还在惯性使然下不断转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

  狂风席卷天地,闪电和惊雷同时乍现在遥远的天际,不久前还夏日炎炎的圣地亚哥转瞬就成了世界末日,而方才的全力狂奔就像是一场末日到来前的逃亡,竟在劫后余生的这一空隙里生出了点惊心动魄之感,让人忍不住开始颤栗,甚至热泪盈眶。

  闻惜仰着头,看着远方的田野与村庄,方嘉禾不知何时抓紧了她的手,也站在她身旁顺着闻惜的视线朝远处眺望。

  气温骤降之下,闻惜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方嘉禾转身推了一把农房的门,又踹了两脚,都没能弄开。屋檐窄小,仅有一人宽,那些急促的雨水无法被完全遮蔽,两个人只能靠着墙壁而站,十分拥挤。

  “你还没有告诉我。”一阵漫长的寂静后,方嘉禾问道,“你怎么知道会下雨?”

  不知为何,与方嘉禾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一起,又在共同经历了这场凶猛的暴雨后,闻惜心中陡然升腾起了一股深深的动容。她下意识回握住了方嘉禾,把她的手攥得很紧,说出来的话却是轻飘飘的:“因为……”她有点坏坏地笑了起来,“因为出门之前,我看了天气预报。”

  听到这个回答,方嘉禾微微翘起了嘴角,心情很好地说:“我猜也是。”

  然后两个人就不再对话了,仿佛都被这大自然的奇景所震撼一般,纷纷缄口不言,沉默地望着眼前那场震耳欲聋的雨。

  许久过后,闻惜才听见方嘉禾好像在她身边轻轻地说了句话,但雨声太过嘈杂,她没能听得清。

  “你说什么?”闻惜侧过脸,“你刚才说的是西语吗?”

  方嘉禾说:“是。”

  闻惜又问:“哪一句?”

  方嘉禾无声片刻,反问:“你猜是哪一句?”

  闻惜说:“我不猜,你再说一遍给我听。”

  方嘉禾嘴唇翕动,但只发出了一个音节,闻惜就忽然捂住了她的嘴,没让她把那句话说全。

  “你答应过我的。”闻惜说,“还记得吗?”

  方嘉禾眉眼低垂,看了下闻惜那只覆盖在她唇上的手,点了下头。

  “还是不要现在说,不然回到家以后,我做不到在他们面前和你若无其事地相处。”闻惜柔声道,“有些话,说和不说是两回事,但只要你知道,我心里很清楚你想说的是什么就够了。”

  方嘉禾眸光清冽,就像被雨水洗涤过似的,相当清澈明朗。她握住闻惜的手,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应道:“好,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