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宁州，闻惜可谓是在百忙之中硬生生挤出了一天的空，若非成韵知晓她是为了去监狱探望朋友，又考虑到她元旦节还要出差，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得不到空闲，要换成是别的事，她还做不到就这么爽快地把假给闻惜批了。
加上年尾的这一个月里，平川贸易也正是忙碌的时候，闻惜与方嘉禾都有一大堆工作要处理，不能在宁州久留，所以探望完方母后，两个人又即刻开车回到了沛阳市，连在宁州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入了冬，天气是彻底冷了下来，好在沛阳市近几日未再下雨，倒是比宁州要更暖和一些。这一趟出行虽然没做别的，但也令人感到格外疲倦，尤其心累。回到家后，闻惜与方嘉禾都兴致缺缺，没什么精神，更没力气做饭，但点了外卖后又都食欲不振，没吃两口就不想吃了，只好早早洗了澡，关灯睡觉。
也许是因为去了次监狱，又见到了方母，闻惜感触良多，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次日方嘉禾被闹铃吵醒，侧身一看，闻惜不知何时早就睁开了眼，直挺挺地躺在她身边，两眼盯着天花板，一副呆呆的样子。
“你怎么了？”方嘉禾第一时间开了灯，凑过去瞧了瞧闻惜，“眼睛这么红，偷偷哭过？”
闻惜抹了把脸，叹了口气：“没有，是昨天哭得太多了，加上昨晚也没睡好，眼睛肯定又红又肿，很明显吧？”
方嘉禾说：“倒是不怎么肿，就是看着挺红，你睡不着怎么不跟我说呢？”
“你都累成那样了，沾上枕头立马就睡着，我哪好叫醒你？”闻惜说，“而且我也不是一直没睡，只是中途醒过好几次，还做了好些梦。”
“是不是还在想昨天去宁州的事？”方嘉禾下了床，打开窗户透气，又坐到闻惜身侧，“我不是跟你说了么，别想那么多，我妈在里面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她。”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闻惜抿着嘴，一想起方母如今的模样，心中便又隐隐作痛，“阿姨和我印象里的样子真的变了好多，我还记得她以前总是留着一头棕色的卷发，每次和我们见面的时候，她都化着精致的妆，穿的衣服也很讲究，我当时真的很喜欢阿姨，觉得她事业有成，又温柔亲切，可现在……其实我昨天见到她的第一眼，还真有些不敢确信那就是她，只是没有表露出来，怕阿姨伤心罢了。”
方嘉禾顿了顿，低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回国后第一次去见她的那天，也差点没把她认出来。”
“元旦一过，没多久就又该过年了。”闻惜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翻了翻日历，“春节可以探监吗？”
方嘉禾思索片刻，说：“法定节假日一般不能探监，但各个地方的规定不一样，我暂时也不清楚。不过现在时间还早，等我去了公司以后，打电话问一问律师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在监狱里过年是什么样的。”闻惜又是一声叹息，“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要是能探监就好了，过年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我们要是去看望阿姨，她肯定很开心。”
方嘉禾“嗯”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可就算是能探监，你也要去古巴过年的，到时候我替你带两句话就行了。”
闻惜听到这话，微微一愣，半晌才道：“不会去古巴的……从你退学以后，我这四年还从没去过古巴。”
方嘉禾自然有些意外：“过年也没回去过？”
闻惜点点头：“没有的，一次也没去过。”
自两人重逢以来，闻惜很少会提起自己的生活，她已经对方嘉禾过往四年的经历十分了解，可对于闻惜的经历又是如何，方嘉禾到目前为止却还不算特别清楚。
她只是知道闻惜现在独居沛阳市，有一份她本人喜欢且满意的工作，朋友也只有赵晓楠一个，与其他人并无什么来往。在她们重逢之前，闻惜偶尔会从赵晓楠那里接陪玩订单赚外快，一心想着努力存钱买房子，至于别的情况，方嘉禾就知之甚少了。缘因她之前没脸问，闻惜自己也没有说。
“为什么不去？”方嘉禾面露疑惑，“整整四年，你居然都没回过家，春节也是一个人过的？”
闻惜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我哪还有什么家，你也知道我爸妈的情况，他们离婚后各自再婚，我是哪一边都融入不进去。还没跟你说呢，我爸和肖阿姨也生了个妹妹，现在他们都有了新的孩子，也都过得很好，我早就是孤家寡人了，也没谁惦记我。”
“阿姨也不惦记你？”方嘉禾听得直皱眉，“我记得阿姨一直很疼你，也很关心你。还有那位叔叔，以及你的两个妹妹，他们不都很喜欢你吗？”
闻惜这两天快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完了，她失落道：“自从大二那年跟我妈出柜后，她因为接受不了我喜欢女孩子，对我就没以前那么好了，这事你不是知道吗？她和阿姨接受度不一样，阿姨可以支持我们在一起，但我妈始终很抗拒，而且每次提到这个她反应都很激烈。虽然她倒是不会骂我，可总也免不了哭上一场，再说些不好听的话来伤我的心。何况她又不好把这事告诉叔叔和妹妹，担心他们拿异样的眼光看我，所以时间一长，我们也就渐渐不联系了。”
其实她也不是不想回家，只是方嘉禾走的那一年，妈妈总是催她和方嘉禾分手，去和别人谈恋爱，还让亲戚朋友给闻惜介绍了好几个男孩子，想通过一些方法“纠正”闻惜的性取向。
那段日子，闻惜尚且陷在方嘉禾离开的阴影中，情绪本就起伏不定，状态低迷，面对妈妈的不理解和各种干预手段，她就更是心生反感，无比烦乱。
妈妈托人介绍的男孩子，闻惜一个也没搭理，就算人家主动找上门来，她也表现得非常冷漠，母女俩为此吵了好几次架，次次都不欢而散。
直到某一次，妈妈又在微信上给她发了好几篇批评同性恋的文章，字字句句都极为诛心，闻惜原本是打算像之前那样视而不见的，谁料妈妈却又在电话里说：“我先前一直觉得是我跟你爸的婚姻失败，才让你走上了歧途，但我这两天想了想，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就从你上了大学，认识了那个方嘉禾以后，你就被她带坏了。小游，同性恋是不对的，也是不被社会所认可的，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
闻惜存了一肚子气，憋着火道：“我看您是在古巴待了几年，就被那些传教的影响了，这跟方嘉禾有什么关系？就算我没遇见她，也会喜欢上别人，我的性取向是天生的，不是被方嘉禾带坏的，从根本原因上来说，这其实并不关她什么事。”
“不关她的事又关谁的事，你不就是跟她认识以后才学着当什么同性恋吗？”妈妈说，“况且这也和我现在信什么教没关系，别人是别人，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放任你不管？你不和男孩子谈恋爱，就结不了婚，那以后你叔叔他们问起，你要我怎么回答他们？”
闻惜忍了又忍，这下是再也忍不了了，只得破罐子破摔地告诉她：“不结婚不结婚！我说什么也不想结婚！您别费那劲了，我对男的没有丁点兴趣，还要我跟您重复多少遍？您能不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就是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您要实在觉得恶心，以后就别操心我了，反正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和男人在一起的。您有这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把两个妹妹的中文教得好一点。”
那是闻惜从小到大头一次顶撞妈妈，她向来是众人眼中的乖乖女，性格好，脾气好，学习也好，妈妈一直以她为荣，所以才会在离婚时还要把闻惜带在身边。可那时候，闻惜实在是无力与她周旋，也懒得再一遍遍地解释，一怒之下便也说了赌气的话回绝过去，妈妈被她气得大哭一场，连续好几个月都没跟她打过一通电话。
虽然事后闻惜也分为后悔，心中十分自责，但她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且不说那时候，她都还没将方嘉禾离开的事情告诉妈妈，妈妈就已经那般反对，一旦叫她知道闻惜和方嘉禾已经分开了，那她必会变本加厉，会更加干涉闻惜的情感问题，闻惜也就只能把事实埋在心里，一直到今天也没让妈妈知道。
而那之后，她想给妈妈打电话道歉，但妈妈都没接，发过去的消息，妈妈也都没有回。
“也就是说，阿姨到现在还以为我们这几年一直在一起？”
“是的，我没告诉过她。”闻惜说，“要是被她知道了，我就更别想有什么清净日子过了。”
方嘉禾沉闷须臾，问道：“那这几年，你过节的时候都待在什么地方呢？”
闻惜说：“还在学校的那两年，我寒暑假都会自己回江州，除了和于淼出去玩，其余时间都一个人待在家里。来沛阳市工作以后，就哪儿也没去了。”
“你爸呢，他也没找过你？”
“他啊……找还是找过的，但也只在春节的时候才会问一问我，不过也没有要叫我跟他一起过年的意思，我也都会骗他说要去古巴找我妈。跟我妈比起来，我和我爸的联系更少，平时基本不会来往。”
“那近两年，又怎么不去找赵晓楠了呢？”
“可能是她爸妈对我太好了吧，反而让我心里很不好受。”闻惜说，“晓楠家里的氛围特别好，我每次去了都很羡慕，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我的内心只会更加孤独，后来也就不去了，骗晓楠说我去了古巴。但其实每年我都一个人待着，年假一过就正常上班，倒也习惯了。”
方嘉禾眉头紧皱，看着闻惜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疼惜：“小游，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闻惜坐了起来，抬手搂住方嘉禾，“不关你的事，即便我喜欢的人不是你，我所要面对的境况也仍然不会改变。”
她说到此处，眸光暗了些许，轻声道：“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我爸有了肖阿姨，有了新的妹妹，就越来越忽视我，好像他根本就没我这个女儿似的。还有我妈，就算她不接受我喜欢女孩子，但也没必要那么逼我不是？跟你在一起后，几乎所有的朋友和同学都在祝福我们，支持我们，哪怕是进了代宇工作，连成老师都那么理解我，反而是我妈……迄今为止，我听过的所有伤害我的话，偏偏都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关于喜欢同性这件事，闻惜向来就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虽然出身社会以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会尽可能地隐藏自己，但要是真被谁知道了，或是遭受了某些歧视与厌恶，她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无愧于人，也无愧于己。
可对比起不相干的外人，来自家人的不理解才往往是最大的伤害，而那个家人，恰恰就是她最喜欢的妈妈。
“实在接受不了的话，我们也不能强求。”方嘉禾回抱住闻惜，“毕竟是妈妈，她又一直对你那么好，还是不能因为这些事就影响了感情。她接不接受是她的事，我们做儿女的要不要尽孝，就是我们的事了。”
“你说得没错，这次去见了阿姨以后，我也想通了许多。”闻惜说，“以前终究还是有点小孩子脾气，加上那几年我自己的状态也不好，也就没怎么认认真真地和我妈谈过心，等这段日子忙完了，我会给她打个电话的。”
“人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知道反省自己就是好事。”方嘉禾说，“我相信几年过去，阿姨肯定也有反思过自己，说不定是拉不下脸，就等你主动找她了。而且从今以后你也不是一个人了，会有我陪着你的。”
闻惜瞬间阴雨转晴，笑了出来：“知道了，那你这几年在国外，又是怎么过年的？”
方嘉禾说：“国外不过春节，他们的圣诞节和感恩节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所以我平时是怎么样，过年也就怎么样。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国内已经过年了，还得靠医生和护士来提醒我。”
“那我以后也会陪你的。”闻惜飞快亲了她一口，“以后的每一个春节，我们都一起过。”
“好。”方嘉禾顺手将她打横抱起，往卫生间里走去，“但现在你该起床了，等吃完饭我再送你去上班，要开心一点，别想那么多影响自己的心情。”
闻惜点点头，便也不去提那些让人伤神的事了。两人洗漱完毕，换了衣服，方嘉禾照常走去厨房，问道：“今天想吃什么？”
闻惜想了想，说：“冰箱里有速冻饺子，吃饺子吧。我昨天晚上做了梦，正好梦见吃饺子呢，一口一个，吃了很多，还吃得很开心。”
方嘉禾一听，不由露出笑来：“看来你确实是因为家里人的问题不开心了。”
“怎么说？”闻惜看着她，“你还会周公解梦啊？”
“不是周公解梦，而是梦的解析，这是心理学的一部分。”方嘉禾说，“你知道的，我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以前也有上过一些相关的课程。”
闻惜不免来了兴致：“那这个梦暗示了什么？”
方嘉禾烧了水，把速冻饺子从冰箱里拿出来，说：“吃东西，是代表满足你自己，而饺子一般是和家人一起吃的。也就是说，家庭方面的一些问题让你感到焦虑，所以吃下去会让你有满足感。”
闻惜沉思了一下，又问：“除了吃饺子，我还梦见我的门牙松了，一掰就能掉的那种，我在梦里还很担心，怕它真的掉了，这又是在预示什么？”
“梦不是预示未来的东西，而是潜意识的体现。”方嘉禾说，“正因如此，梦境反射出来的心理通常很准，因为不会自己骗自己。牙齿是身体最坚硬的东西，有时候指代意志力，或者某些你认为很重要的东西，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动摇了。所以我猜你最近可能很焦虑，有些压力兴许你自己都没发现，只是深埋在了你的心底，然后通过梦的形式反映了出来。”
闻惜拖长调子“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也许是我最近在工作方面太忙太累了，加上去宁州见了阿姨以后，心里就不太轻松，又想到了我爸妈的缘故，所以才会做这些梦吧。”
“那你不妨多想一些开心的事。”方嘉禾说，“有没有什么事，是能让你一想起来就觉得很开心的？”
“那当然有啊。”闻惜说，“还是跟你有关的。”
方嘉禾笑了笑：“是什么事？”
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之色，闻惜笑道：“是我们那年放了暑假，一起去古巴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