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玖是从昨日开始疯起来的。
昨天夜里子时左右, 繁星密布的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这时节有闪电本没什么,可奇的是, 过了许久, 也不见有雷声传来,更别说下雨。
祭台上看守洛玖的守卫到了后半夜, 也困的歪七扭八, 被这光闪了一下眼睛,顿时清醒过来, 揉了揉酸困的眼睛, 往后望去。
一张狰狞可怖,满是血迹的脸在他面前放大,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惊恐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惊动了巫医族的几位长老,待他们赶到祭台时,阴冷的夜风里, 坐着一个人。
披头散发,浑身鬼魅, 不似活人, 从喉咙里发出锯齿一般断断续续又难听的声音。
“我要见戚巳。”
倒也不见下一步动作。
唯一能制服他的族长不在,众人只好去请洛疏舟, 可不巧的是,洛护法今夜也正好不在, 僵持一夜之后, 族长听闻护法去了长生殿, 立即派人前往, 仍是错过了。
无奈之下, 只能将戚巳请来。
“戚大人小心,这叛逆虽经脉被废,却仍有微薄纵蛊的本事。”正因此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多谢提醒,戚某知晓。”戚巳微一颔首,在在场众人惊疑担忧的目光下,缓步走上了祭台。
踏踏的脚步声伴随着风吹树叶的声音,洛玖终于动了,他抬起头,身子却一动不动,脖子抬一寸便顿一下,抬一寸又顿一下,看起来像一个木偶,机械般的动作既缓慢又怪异,仿佛不受他控制一般。
头发终于散开,那是一张极其诡异的脸,瞳仁漆黑,肤色惨白,脸上布满了可怕的血丝,而他身上的五把匕首早已被拔了出来,扔在地上,五个窟窿,还在缓缓往外渗血。
从头到尾,像极了行尸走肉。
饶是戚巳为影数十年,心性坚定,也被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得倒退半步。
“你就是阿景的……心上人?”
他听见对方开口,连声音都充满了气死,戚巳甚至有种眼前之人已经死了的错觉。
他按耐下心中惊疑,道,“在下戚巳,听族长说你要见我。”
“嗯,我知道,阿景同我说起过,”洛玖盯着戚巳,上上下下的打量,嘴角扯了扯——
“你长的是不错,却也算不上角色,阿景的眼光退步了不少。”
戚巳在听见“阿景”这两个字时,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对面站着的人早已满脸是血,面目全非,任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戚巳却偏偏从他扯起的嘴角中看出了不屑和挑衅。
两人不过第一次见面,他实在不知对方在嘲讽什么?可这种感觉着实不怎么让人舒服,是以语调不觉冷酷下去。
“你千方百计让我来见你,就是同我说这些废话吗!”
“当然不是,”洛玖一只手撑着地面,用僵硬的动作断断续续直起腰,这一动作顿时将祭台下的众位长老吓得一个激动,齐齐后退数步,洛玖嗤笑一声,“都是些怂狗,我都成这么模样了,还不敢看我的眼睛,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非要护你们!”
说着他又看向戚巳,“只有你,还有三分吾当年的风骨,也难怪阿景会喜欢上你。”
戚巳从他这句话里已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洛公子过谦了。”
闻言,洛玖冷笑一声,道:“怎么,你不会真以为,阿景被我伤害之后,绝望,一无所有的他还会喜欢上你吧,戚巳,你太不了解他了,那样冷心冷情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一点小恩小惠喜欢上你,他只是在你身上找我的影子,我与他二人相依为命,生死与共之时,你还不知在哪个地方玩儿泥巴呢?”
戚巳眸色晦暗。
洛疏舟又道,“是我陪着他度过了最孤单的十五年,是我参与他无数次的第一回,是我陪他熬过了数千个被蛊虫蚕食的日夜,我们并肩看过月亮,一起捉过泥鳅,我们相约待一切过去之后,一起离开盲山,去看外面的世界……”
戚巳听着这番话,终于明白过来,今日洛玖将自己叫来,就是为了告诉他,当初的景阳同他有多亲密,告诉他景阳少族长当初喜欢过的人是他洛玖,戚巳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你笑什么?”
戚巳本是低低地笑,然后变成大笑,约莫过了三息,他脸上的笑容才淡下去,“你同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我,戚景行曾经喜欢我,是因为你的背叛,他伤心欲绝,才会转而爱上我,事实上只不过是把我当做你的替身罢了。”
戚巳没忍住,又笑了。
这笑容轻而易举地刺痛了洛玖的眼睛,他眸色阴沉,死死盯着眼前这张脸上的笑容。
“不许笑!”
沾染着鲜血的手企图将面前那白衣纤长的脖颈捏在自己手里,可还未曾碰到一根汗毛,凌厉的压迫扑面而来。
戚巳只在他左右胳膊上轻轻点了点,只听“咔咔”两声,洛玖伸出去的手直直落了下去,像被人剪断了控线的木偶,在空气中左右摇摆。
后背也狠狠撞在了石柱上
他的嘴,还有他身上的五个窟窿,又开始渗血,可洛玖却像不知疼一般,连没有都没皱一下,他看了眼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然后又歪着头得意的看着戚巳,“恼羞成怒了?”
戚巳五指微微一用力,把洛玖的后半句话掐回了喉咙里。
原本在底下观望的众人见此一幕,顿时惊慌,唯恐疯癫的洛玖会伤了他们族长的心头肉,已有几人意欲登上祭台。
一只脚还没跨上去,一股寒气却从背后窜了上来,几人身形一震,纷纷抬头,却望进了一双宛如深渊,漆黑无底的眸子。
便如定住了身形一般,两股战战。
戚巳嘴里吐出一句话,“离这里远一些,不要听到你们不该听的。”
每一个字都平缓轻柔,连在一起,却冷的掉冰碴子。
祭台修得极高,这里又是逆风,他们本就听不清上面两人说的什么,闻见此言,亦不敢再往上走,几位长老相互对视一眼,又冲戚巳扬声道,“那戚大人小心行事。”
这戚大人,平日看上去和和气气,文文弱弱的,严正起来,身上的压迫竟与族长不相上下。
也罢,如此烫手山芋,这位大人要接,就让他接好了。
遂纷纷退后几步。
戚巳的目光重又落在洛玖脸上,他抿了抿薄唇,低低笑了声。
不得不承认,戚巳是男子中少见的绝色,特别是在他笑得时候,肩宽腰窄,一身月白长衫勾勒出纤柔修长的身影,浓密的睫毛将半个瞳仁都遮挡在阴影里,清冷,高贵,还有若有似无的杀气笼罩在周围,让人不由想起了天山之巅的雪莲,历经千万年风吹日晒雨淋,不改颜色。
“洛玖,其实我应该谢谢你。”连他的声音都染上了寒气。
洛玖眯起眼睛。
“就在来见你之前,我还在和戚景行冷战,因为……他在某些方面欺骗了我,我因此而对他的情谊产生了怀疑,患得患失,连过往真心也一并推翻。可是——
听了你这一番言论,我却在想,当景阳在自己的坟墓下苦等你三月,任鲜血流尽,也未能见你一面,那个时候的他该有多难过啊……”
感觉到手下身躯轻微的颤抖,戚巳开始捕捉洛玖脸上微妙的表情,没有愧疚,洛玖的神色十分复杂,愤怒,不甘,怨恨,绝望,悲哀……重重情绪汇在一起,变得癫狂,唯独没有他对景阳的愧疚。
“是巫医族灭我全村,杀我父母,毁我一生,他活该!他活该!他活该!”
“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戚巳狠狠一拳砸在他小腹上,“那个时候,他不过还是个孩子,他的父母也是被巫医族逼死的,他这一辈子,被人束缚,被人利用,半分由不得自己,你凭什么把这些账算在他的头上!”
洛玖眸色哀戚,仍旧一字一顿,字字泣血,“他流血巫医族的血,就、该、死。”
“该死,他该死,这是他生来的原罪,怪不得我……”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一遍一遍的重复。
可那张冷硬的脸上却已经裂开了一条缝隙,裹着汹涌的悲切奔腾而出。
戚巳既觉可笑,又觉可悲,他昏睡半月,曾将景阳过往一切细细经历一边,那时,他被骤然而至的真相击得溃不成军,满心只有被戚景行欺骗的愤怒,却忽视了他经受的苦难。
抛弃,孤独,落寞,背叛,绝望……
他那么那么地信任洛玖,喜爱洛玖,
————“只有滔天的怨气散不开,才能借尸还魂。”
于旁人而言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生命的尽头,他该有多恨啊……
戚巳心疼到几乎快要窒息,但那心疼里,又夹杂着一丝隐秘的欣喜。
“被至亲之人背叛后,还能喜欢上我,那他便是真的喜欢我了。这个世上总是有很多谎言的,我们不该关注谎言本身,而是去包容谎言背后的恐惧和自卑。”
他忽然想通了什么,再看洛玖,目光变成悲悯。
“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呢,因为你害怕,因为你后悔了,但这后悔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你只能用仇恨来说服自己,你做的没错,可你又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不甘心你与他之间最后只剩下仇恨,你在这两种极端复杂的感情里挣扎,痛苦不堪,只能一遍遍在过往的记忆里,寻找你们亲密的证据。”
戚巳继续道,“你这是自欺欺人,只有极度自卑的人才会自欺欺人,可你为什么要自卑呢?
洛玖,不是景阳喜欢你,是你——爱慕于他。”
洛玖瞳孔蓦地放大,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五指成拳,绵长的挣扎后,只剩下满眼哀戚。
“洛玖,从你当初背叛他开始,就该明白,过往皆云散。”
他松开禁锢洛玖的手,任那人瘫软在地。
戚巳掸了掸袖子,抚去沾染在袖子上的血迹,动作优雅而矜贵。
刚走出两步,他又悠悠回头,“哦,对了,有件事,你大概误会了,我小的时候不玩儿泥巴,在你还是任人践踏的蛊童时,我已经开始杀人了。”
洛玖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那人的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他身上的血流的越发快了,已将祭台染成了红色。
“铮!”
有一根线忽然断了,他本已不需要再呼吸,此刻却大口喘了两声,忽然大声喊道,“那如果,他要死了呢?”
戚巳脚步一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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