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景行离开长生殿后, 果然没有再来。
第一日,清晨,缠绵了几日的阴雨天气终于放晴, 一轮红日挂在东山头, 戚巳依旧卯时起身,他胸前伤口以愈合了十之八九, 闲来无事, 便又恢复了原先做影卫时的习惯——练剑。
等他在后院练过一个时辰的剑,青癸也从外面领来了饭食。
戚景行特意交代过, 长生殿里的那位身上有伤, 饮食需得注意,所以大部分时候,青癸领来的吃食都比较清淡, 间或还会有一两次药膳。
今日也一样,清粥加药膳,还有两个素包子。
他拿出食盒最下面的汤药递给戚巳, “师父,您喝药, 我问过老大夫了, 再过几日,您的伤便好全了, 到时候就不用再喝这劳什子的苦药了。”
盘子里的蜜饯被递到戚巳嘴边,一碗汤药下肚, 他满脑子只剩下苦味, 却没接青癸的蜜饯。
喝个药而已, 影卫出身, 哪有那般矫情。
青癸也不多劝, 轻车熟路的把蜜饯喂进了嘴里,抿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少主是从哪儿弄得蜜饯,又香又软,甜而不腻,天天往您这送。”他习惯了叫戚景行少主,现下也不大改的了口。
“师父,”青癸忽然蹲下,饶有兴致地望着戚巳,“您猜猜我今日出去领饭食时,听到了什么消息。”
戚巳头也未抬,“你还能听见什么,左不过是些无聊的事。”
青癸不服气,“这盲山本就无聊极了,我只能给自己找些乐子。”
戚巳顺着他的话问,“什么乐子?”
大概是半蹲着不大舒服,青癸坐在凳子上,神秘兮兮地凑到戚巳跟前,道,“少主把洛玖交给了巫医族族长。”
戚巳握箸的手一顿,“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亲眼看见的,就在巫医族祭祀的台子上,那人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身上还插着五把匕首。”青癸一想起那惨状,便浑身发麻,“巫医族的人憎恨极了洛玖,少主刚把人交出来,就被那群长老们钉在的铁架子上,说是要同当年的景阳少族长一般,放干他的血。”
戚巳喝着碗里的清粥,食不知味,他胸前空空,似乎有些明白了昨日戚景行的反常。
他把药膳往青癸面前一推,起身离开。
“师父,您做什么去?早膳还没用完呢!”
“我吃不下,你都吃了吧。”
戚巳回屋取了本游记,这一日,他窝在屋子里看了一整日的书,午饭也用的极少。
青癸隐约觉得今晚的师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拿了本书,看了半天,一页也没翻,要喝茶,给他倒了去,端在手里,直到晾凉了也不见喝。
他都把灯点起来了,师父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青癸想了想,五指并拢在那双迷茫的眼睛前晃了晃。
戚巳抬眼,“怎么了?”
青癸嘿嘿一笑,“我还以为您入定了呢,坐在这,一动不动。”
正说着,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戚巳眸子一动。
青癸狐疑,难道是少主又来了?青卯不是说他要出去办点事,过几天才能回来吗?
他一边奇怪,一边打开房门,屋外站着的却是一个丫头,不等青癸开口,那丫头看他一眼,忽然往他手里塞了个盒子,便一溜烟跑了。
“哎……”徒留青癸一脸莫名地望着自己手里的木盒。
“这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塞给我?”青癸把木盒子放在桌上,狐疑地看着盒子上的图案,“这上面怎么绣了两只鸟,丑不拉几的。”
他一边吐槽,一边打开木盒子,盒子里放的却是一株鲜花。
倒是从不曾见过如此艳红的色彩,介于红和黄之间,花瓣大如汤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鲜花底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青癸拿起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酸不拉几的。”青癸嫌弃的做出评论。
戚巳合起手里的书,脸上终于有了淡淡地笑意,“你与青卯闹了这许多天的别扭,也该去见见他了。”
“不要!”青癸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他都敢跟我吵架了,我才不原谅他,想见我,做梦去吧。”
戚巳挑眉,“他那里舍得跟你吵架,难道不是你前几日莫名其妙砸了他屋里的东西,自己气冲冲跑出来的吗?”
被戳穿的青癸有些心虚,却仍是嘴硬,“我不管,谁让他和少主合起伙来骗您了,不给他一点颜色,他还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一个月……不,半个月……至少半个月,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他嘴上这么说,却兴冲冲地跑出去找了个漂亮的花瓶,将那支娇艳的鲜花插进去。
“师父,放这好不好看?或者是搁在这儿,咱们一抬头就能看见!”
“不行不行,这里阳光太大,没几天就要晒死了。”
戚巳看着来回折腾的人,忽然想起了昨日戚景行说的话
————“但求阿巳给我个机会,等我们离开盲山,能让我没皮没脸地哄一哄你。”
两个人吵吵架,一个闹,一个哄,似乎也不失为一种寻常的幸福。
戚景行啊戚景行,你真是……我命定的劫数,阴魂不散。
第二日清晨,老大夫过来给戚巳把了脉,评估了一下他的伤势,当天中午,厨房果然没再给他送苦药来。
青癸却不见了人影,送饭的是个小少年,小少年长的眉清目秀,活波可爱,一到他院子里,就四处张望打量,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院子的主人身上。
戚巳纵是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目光,也受不了如此热切的打量,他转过头,看向那少年,“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啊?”少年一愣,“没……没有……”
“那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少年嘿嘿一笑,“我就是想来看看,族长的心上人长什么样子。”
戚巳挑眉,“谁跟你说我是你们族长的心上人了?”
“这还用说,族里的人都知道!”
“都……知道?”戚巳有些意外。
“嗯哪!”少年忙不迭地点头,“大人们都这么说,说是族长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成天往长生殿跑,有什么好东西都往这送,还说族长惹了你生气,你正同他闹脾气,这两天还不许他进你屋子,族长憋出了火,就在外面发脾气,成天对他们凶神恶煞的!”
“胡说什么!”戚巳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出言打断。
少年被呵斥一声,还以为他生气了,连忙捂住嘴,“不说了,不说了,您可千万别跟族长告状啊,他会扒了我的皮的!”
他眼中惊恐实实在在,看来巫医族的人却是都很惧怕戚景行,戚巳沉默片刻,复又开口问他,“往日给我送饭的那个哥哥呢,今日怎么没来?”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放下捂嘴的手,老老实实道,“唔……他被护法大人带走了,说是他犯了大错,要好好惩罚他。”
少年边说还便露出同情的表情,护法大人和族长一样凶,那哥哥被护法大人堵着嘴拖进屋里,肯定要没半条命了。
戚巳听罢,默了半晌,喝了口茶水,才摆摆手,让那少年离开。
不出意料,整整一天,戚巳都都没见着青癸。
傍晚,小少年又来送饭,这回他识趣的什么也没说,放下食盒就走了,戚巳药膳用了八九分饱时,却见青癸一瘸一拐地从门口进来了。
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虽然酷暑不再,却还是闷热异常,可门口的人,却穿了一件高领外衫,将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
他低着头,脸色潮红,两瓣唇青紫斑驳,上面还有许多细小的伤口。
“师父……”
声音极小,连嗓子都是哑的,短短两个字却透着心虚和委屈。
“过来!”
戚巳刷的一下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吓得青癸一激灵,眼眶顿时红了,他跌跌撞撞来到戚巳跟前,离得近的,戚巳才看清,他那一向张扬跋扈的小徒弟脸上,脖子上,手上,到处都是吻痕,此刻眼眶通红,睫毛轻颤,双目噙泪,万般委屈地看着自己。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戚巳心头一跳,他原还在为自家徒弟被猪啃了一天而生气,现下那气全化作了担忧,“怎么……了?”
不是和洛疏舟在一起吗,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青癸抿着唇,什么也不说。
“可是……洛疏舟欺负你了?”
话音一落,青癸含了一路的热泪答吧就掉了下来。
这倒让戚巳十分惊讶,洛疏舟待青癸,向来十分纵容,恨不得将星星月亮都捧到他面前,又怎么会欺负他?
可青癸如此委屈伤心的模样,又不似做假,两人一向吵吵闹闹,青癸一个月里半个月都在找洛疏舟的麻烦,却都是小孩子心性的赌气,从没有哪一次是这样伤心难过的,还是说……洛疏舟果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他已做好了打算要将青癸托付给洛疏舟,万万不能看走了眼。
想到这,他把青癸拉到自己跟前,替他擦了擦眼泪,“别哭,受了什么委屈,告诉师父,师父为你撑腰。”
青癸抬起头,一副泪眼摩挲的模样,“他……他欺负我,还……还羞辱我!”
“羞辱?!”
戚巳眉峰一凌,心下一沉,男子相恋,本就与伦常相悖,七尺男儿,却雌伏与他人身下,本就要受诸多压力,这是对身体和心理的双重考验,若是不能得到伴侣温柔的安抚和包容,很容易就会崩溃。
可如今,青癸却说洛疏舟在羞辱他!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气,拍了拍青癸的背,用最温柔的声音问道,“告诉师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青癸仍是不言不语,只眸中屈辱愈盛。
戚巳深吸一口气,又咽下,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青癸身上,遮住他一身狼狈,道,“没关系,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为师帮你出气。”
起初,青癸并不愿意,可戚巳态度强硬,他踌躇许久,才跟在师父身后往洛疏舟住所而去。
洛疏舟的院子,一个下人也没有。
戚巳站定在门口,青癸跟在他身后。
伸出手,敲响了房门。
“谁让你们进来的,我不是说了吗,都给我滚出去!!没长耳朵是不是!”
戚巳动作一顿,“是我,戚巳。”
屋里的人似乎愣了一下,重新开口,声音已经平静下来,“您稍等一下。”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门便来了。
戚巳抬眼,看见了一张——
鼻青脸肿的脸。
作者有话说: